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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岸上几个人都是一笑，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笑道：&ldo;回您二位话，你们跑错码头了！这是十三行的卸药码头，别的货我们不卸‐‐一两五钱！够烧几个烟泡儿？您以为这是汉口，是南京？&rdo;

说话间一个中年人又从舱中跨出来，年纪只在三十岁上下，形容清癯，个子也不高，头戴一顶黑缎六合一统瓜皮帽，玄色巴图鲁背心套着一袭灰府绸夹袍。他只扫了岸上众人一眼，吩咐道：&ldo;不要争价，快着点，下午我还要进城衙门里去。&rdo;便不再理会，站在船头眺望北江景致。老苍头便问：&ldo;你们要多少？&rdo;

&ldo;五两！&rdo;

&ldo;胡说！&rdo;老苍头笑骂道，&ldo;老子走三十年码头，哪有这个价？给你们二两，便宜你们了！&rdo;

&ldo;这十年你没来广里吧？码头上谁还侍候你这样的主儿‐‐二两？！&rdo;那汉子不屑地一笑，手指远处一条货箱垛得小山似的大趸船，&ldo;我们是专等卸那船货的，上了码头，三百大洋稳稳当当到手！二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么？&rdo;

那位姓江的道台似乎是第一次到广州，站在船头沉吟着，用略带迷惘的眼神眺望着远处郁沉沉压在大地上的羊城。用目光搜寻着白云山、孤山、虎门……但雨雾浓重，天色太晦暗了、整座城都被袅袅的霾雾笼罩得一片朦胧，向南望是看不到尽头的珠江纵横支流，绵绵延延支离虬蟠直到海口，模糊中棕榈椰影问，仿佛海波cháo起cháo落，大小礁岛若沉若浮，像是水天在流淌，又似整个大地在漂移，凄迷得让人不知身在何处……听到&ldo;三百大洋&rdo;这话，他脸颊上肌肉颤了一下，回过头来，盯着岸上那汉子问道：&ldo;是卸鸦片？能不能检视一下？&rdo;

&ldo;回大人话，是药材！&rdo;那汉子狡黠地一笑，他似乎有点怯这位官员冷峻的眼神，在岸上一拱手道：&ldo;都是洋货，有伦敦来的，有印度来的，箱子钉得严实，不知道是什么药。&rdo;向前跨一步又问道：&ldo;敢问大人贵姓、台甫？还要禀大人一句话，这码头趟子是十三行的‐‐不是小人刁难，洋人地面，就是朝廷命官也不能随意检视，小人们端着鲍三爷的碗，吃这口洋饭也不容易，爷就给五两，小的们也担着不是呢！&rdo;&ldo;我是湖南秀水县令江忠源。&rdo;那官员说道，&ldo;奉调令来广州道，还没分拨差使‐‐这里又不是香港，朝廷的地面不许官员检视！这十三行是什么东西？这码头上的什么鲍三爷是中国人还是英国人？&rdo;

那汉子未及答话，撑船的艄公把篙一插，脱了蓑衣，自进了舱去，转眼间已经出来，两手提着两个大箱子，站到老苍头身边，顿时将船头压下去半尺！他稳稳健健立着，神定气闲对那汉子笑道：&ldo;丢那妈的高保贵！老子去了二年，码头姓了鲍？你也成了鲍老三的狗腿子了？老子下这码头，一钱没有你的，你敢怎么样？&rdo;

众人都是一愣，看那箱子，柳条编包糙裹绳缠，四尺余长二尺余宽厚足尺半，艄公任凭船头起落一手提一个纹丝不动，竟像提着两包棉花！江忠源一路乘船，看这艄公寡言罕语，毫不起眼，眼见他提着五百余斤的东西若无其事，也不禁心下骇然。

&ldo;哎哟！徐二爷！&rdo;那个叫高保贵的杠夫头儿跟着众人怔了半日。突然眼一亮醒过神来，颠颠扑着双手小跑过了桥板也不顾舱板上泥湿，翻身跪倒在地。&ldo;您老回来了！您没死？别是梦吧！&rdo;他&ldo;啪&rdo;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回头对岸上杠夫们吆喝，&ldo;快上来把江者爷行李抬上，别从正门出，从西偏栅门出去，绕到我家茂升店里，给你嫂子说，宰蛇割鸡，就说二爷回来了！&rdo;他笑里带泪，满脸那份关切亲情，就是久别重逢了亲兄弟，半夜里拾了金元宝也没这份欢欣雀跃。几个伙计早抢过来夺了箱子，又进舱收拾剩余行李，打拱问好的，拉手拍肩说笑的高兴成一团。有叫&ldo;二虎&rdo;的，有叫&ldo;龙头&rdo;的，有叫&ldo;徐爷&rdo;的，竟把江忠源主仆看了个呆。

徐二虎笑着和大家应酬，转脸对江忠源一笑：&ldo;这也用不着瞒你大人了，我就是三元里平英义勇团的龙头老哥。为了义律的事儿和琦善翻了脸，官府通缉我，逃广西去的。这一路大人不坐我的船，有十个也叫洪秀全的人给劫了。给你撑船，你有官引，官府又不奈何我。我护你、你护我一路到广州，这也是缘分了！‐‐走，一道儿吃杯酒，搪搪寒，你去见你的叶制台，我去会我的朋友！&rdo;

江忠源呵呵一笑，手指头点点徐二虎，说道：&ldo;琦善媚洋欺君，先帝有旨，指斥他&rso;危言要挟，辜恩误国，实属丧尽天良&rso;！中英开战，所有琦善下令通缉文书统通成了废纸，你这头还蒙在鼓里‐‐早知你是三元里一百三乡统率义士，我们一路有多少话说！好，今日我就叨扰你了！&rdo;

于是众人纷次下船。高保贵打前，在各色各样的洋货堆里，迷魂阵似的绕了半日。赶到从一带栅木门栏里出来，江忠源已分不清哪是东西南北，见人们套车装行李，便吩咐老苍头：&ldo;老杜，你路熟，带车先去红毛巷驿站，安顿了不必过来。我和小毛头这里吃过饭就过去。&rdo;高保贵道：&ldo;爷也甭麻烦，红毛巷驿站迁到西堤去了，十三行码头把那块地也买下了。我这茂升店向北一个巷道，蜇个弯就到总督衙门。到西堤驿站来回十五六里，今儿什么事您也办不成了。您放心，住我店吃住都管，一个子儿也不要您的。&rdo;江忠源一听也笑了，说道：&ldo;依你。饭钱店钱我还出得起。&rdo;

这里是广州外城，因地近码头，自然形成横亘东西弯弯曲曲一条长街。将近过年，今日是送灶王打尘埃的一天，各店铺小吃都收摊了，家家房檐下吊着腊肉，馒头铺蒸的雪白点洋红的盘龙馒头一格一格叠得老高，家家户户捣杵似的传出打糕的声音，烧松盆、燃香，满街弥漫着的酒香肉香檀松香交织在一处……若不留心各家院中略显红瘦绿稀的棕榈、芭蕉、香蕉、美人蕉，挂在门首的冬青柏枝间夹着各色玫瑰月季西着莲，这里的年景和直隶山东也相去不远，只是透过被雨打得湿重的垂柳掩映、西边远处灰蒙蒙死气沉沉的教堂上矗着的十字架和黯黑的雪松林，带着几分诡异的异国情调。满街乌烟瘴气中零星爆竹中，匆匆走着串亲送年盘置年货的人们，成群结队的叫花子打着莲花落，有的扮了女鬼，有的扮了灶公、灶婆、钟馗、财神……手掣竹技木锏沿门乞钱，口中齐叫：

残领破帽旧衣裳，万两黄金进士香。

宝剑新磨堪驱鬼，护国保家祝安康。

主人家不耐聒噪，隔门一把制钱撒出去，牛鬼蛇神们便欢呼雀跃而去，一群总角小童子起着哄尾随着。

江忠源缓缓踱着，看着这些情景，心中泛出一种不是滋味的别扭。嘬了一下嘴唇没有言声。侧旁走着的高保贵却是口不停说：&ldo;你一去这几年，这块可是大不同昔了！十三行起先叫英国人占了，鲍八哥儿逼着弟兄们入天主教，谁不干就炒鱿鱼，派他的侄儿鲍大裤衩子挨门逼着人到那边教堂里&lso;洗&rso;他妈的什么&lso;礼&rso;！徐三爷带着弟兄们在码头上打了一架，被英鬼子开枪伤了屁股，叫琦善的人拿到了清水河监狱。兄弟们没了头儿，又抵不过官府英鬼子两头挤压，只好还回码头扛包儿去。你在时手下几个兄弟都打下去了，你猜我现在的头儿是谁？‐‐是原来胡家烟馆的胡世贵！我他娘的混得窝囊，混来混去成了胡王八的手下！真给二哥丢人‐‐二爷这边走。那边巷子炸坍了，这地方儿要修鲍公馆，花园鳖‐‐鳖‐‐&rdo;旁边一个伙计笑道：&ldo;别墅！&rdo;&ldo;‐‐对了，鳖叔！&rdo;高保贵笑道，&ldo;鲍鹏可不是鲍大裤衩子的鳖叔？都是洋鳖，一窝儿洋鳖‐‐那边大戏园子也是他家的，上头包厢吃烟，下头散座也卖烟泡儿。里头养着二十多个姑娘，都是香港逃过来的。可怜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洋人糟踏够了又送到这火坑里给汉jian糟踏……好好一个新斗栏，如今成了腥膻世界‐‐只顾说话，到家了！&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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