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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向喜来到当院，见父亲鹏举又在扫院子，鹏举胡乱挥动着扫帚，两条病腿一瘸一拐地倒腾着。向喜忍不住说，爹，歇会儿吧，院子都叫你扫出坑来了。鹏举就说，七月的雨，十月的霜雪，是树就没有不落叶的。向喜轻叹一声想：爹真是一天比一天糊涂了。向喜娘走过来抱柴禾做饭，冲鹏举说，&ldo;老不死的，净说些不着调的话，快糊涂煞你吧！&rdo;向喜劝住娘说，&ldo;娘，往后可别这样说我爹了。&rdo;

向喜是来叫向桂的。向桂在一个放柴糙的小南屋自己睡，小南屋有一条小炕，炕上除了向桂，还堆放着花桃、花籽和高粱穗。

向喜走到小南屋窗前，伸手拍拍窗棂说，&ldo;桂，快醒醒。&rdo;向桂在屋里答应一声说，&ldo;有事哟？&rdo;向喜说，&ldo;有个事哩，出来一下吧。&rdo;

向桂开了门，向喜把他引到自己屋里说，&ldo;桂呀，眼下你也十四五了，十四五就该顶个大人使了。咱爹的腿脚不济，脑子也不清不楚，家里总得有个顶事的男人。&rdo;

向桂说，&ldo;哥，你别说了，我明白了，你这是要走。&rdo;向喜说，&ldo;想试试去，可哪有一验就验上的。这件事你也先别给咱爹咱娘说。吃完早晨饭，你跟我一块儿进趟城。咱俩别一块儿出门，我在村西苇坑边上等你，你给我包俩干粮。现在这事只有你嫂知道，给她说不要紧。&rdo;向桂仔细听着向喜的话，只是答应着。

早饭后，向喜悄没声地往外走，鹏举就在后头大喊：&ldo;你那佛堂呢，你那佛堂呢，怎么不挑上？&rdo;

向桂替向喜回答说，&ldo;佛堂早卖完了，嚷个什么呀你！我哥哥去赶集量黄豆。&rdo;

向桂小跑着追上了正在苇坑边上等他的向喜，他把几个干粮用块豆包布包好，绑在腰间，跟向喜一起朝着县城里走。早晨，路边干茅糙上的霜雪还没有化，一群鸽子正在黄土道沟里找食吃。向桂就和鸽子嬉耍起来，他信手捡块土坷垃投向鸽子，鸽子们扑棱一声飞出道沟，飞出不远又落下来。向桂又去追。向桂追一阵鸽子对向喜说：&ldo;哥，咱也养几只鸽子吧。&rdo;向喜说：&ldo;以后你少想这些闲事吧，十四五岁该知道顾家了。&rdo;

向桂看鸽子已飞远，用脚踢掉茅糙上的霜雪，又看见远处有辆牛车也正朝城里走，就说，&ldo;哥，咱要是有辆车，你坐着，我替你赶着，比走着不强多了。&rdo;向喜不回答向桂的话，向桂又说：&ldo;听说验上了还给安家银子呢，咱有了银子，我就去找瞎话哥，他懂牲口，让他给挑个小牲口。&rdo;

向喜说：&ldo;你净拣远的说。有没有安家银子也不是该你想的事，再者，你当买牲口就像买把扫帚那么容易？&rdo;

向桂说：&ldo;一头小牲口也值不了几个钱，瞎话哥说的，他懂行情。&rdo;

向喜问向桂：&ldo;瞎话怎么说？&rdo;

向桂说：&ldo;瞎话说，桂，别花钱买烧饼吃了，攒钱买头小牲口吧。&rdo;

向喜说：&ldo;你听，乍一听一头小牲口就值几个烧饼钱。瞎话的话，你不可听，也不可不听。可买牲口的事，眼下离咱家还远。&rdo;

他们说的瞎话也姓向，和向喜家是远门当家。瞎话也有大名，&ldo;瞎话&rdo;是他的绰号。只是人们早已忘记了他的大名。村人都知道瞎话的话大多是瞎话，可村人都愿意听瞎话的瞎话。听着瞎话的瞎话，渐渐就把他的大名给叫丢了。瞎话是个牲口经纪人，专站在石桥镇的桥下给人说牲口。

向喜和向桂一前一后，说话答理地沿着通向城里的黄土道沟进了东门，走进县城，又沿着东街南街来到位于县署前的望汉台下。兆州古时名为平棘，是东汉时刘秀称帝的地方。兆州的望汉台就是刘秀在此封帝时建造的，现在只剩下一座断崖绝壁的土拱门，通过土拱门便可进入县署。

今天是招兵的头一天，县署前的望汉台下已是人头攒动。有应试的壮丁，也有看热闹的闲人，四周还停放些驴、骡、马车。台前摆着一溜桌案，和一排供应试者托举的铁石器物。正中的桌椅上披着桌围椅披。这张桌后端坐着一人，此人消瘦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乌黑的上髭修剪得甚是整齐。此人不穿军服，只着一身长袍马褂。向喜想，这莫非就是主考官王士珍？

向喜和向桂在人后徘徊一阵，想挤上前去，却正遇见瞎话。瞎话是一位短胳膊、短腿的人，长着连鬓胡子，背也显驼，但神情机灵。瞎话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走过来对向喜说，&ldo;是你们哥儿俩。&rdo;向喜也和瞎话打过招呼，他按寻常的称呼叫他瞎话。向喜比瞎话大两岁，同辈分，他只按寻常的称呼叫他，瞎话对此称呼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还常有几分得意。瞎话在望汉台前看见向喜，自然就以应招的事说起瞎话。他说，&ldo;咳，我本不想来，这不，王士珍王大人托人捎来口信，说笨花村的瞎话不来应试，这兆州招兵的事横竖是开不了张。&rdo;向喜明知瞎话在说瞎话，还是强忍住笑问道，&ldo;你也是来应试的？上完名字了没有？&rdo;瞎话说，&ldo;刚上完。喜哥，王士珍就等你了，刚才还向我打问你哩。&rdo;向喜就势又问瞎话，&ldo;上面坐的就是王士珍吧？&rdo;瞎话说，&ldo;那还能差得了？先前俺俩在真定（正定）府瓮城圈儿里一块儿吃过凉粉儿，要不怎么说一来就给我捎信儿呢。&rdo;

有两位巡逻的护兵正向这里走来，向喜就对瞎话说，&ldo;瞎话，别乱说了，别叫护兵听见。&rdo;瞎话看看护兵，潜入人群。

报名和面试在同时进行。应试者先在案前按章程报告本人的住址、姓名、家世，由书记官逐项记于册上。应试人便站立一旁等待主考人的问话和面试。他们按照传呼人的传唤逐一来到主考人面前，回答主考人的问话。向喜自报过家门姓名后，也站在一旁等待着传唤。他一边等待，一边留意着眼前的一切细枝末节，他发现主考官格外重视应试者的对答，有些应试者就是因为回答问话的不慎，被当场免去资格的。

有位应试者来到主考人面前。此人身体修长，面色白净，声音却文弱。主考人按名册对过姓名后便问：&ldo;这位同乡为何当兵从戎？&rdo;此人答道：&ldo;旧军冗散无能，国民生灵涂炭。&rdo;主考人便说，&ldo;这位后生出口成章，此等高见是个人的见识还是道听途说？&rdo;此人答：&ldo;都这么说。&rdo;主考人又问：&ldo;你当兵有无个人的贪图？&rdo;此人答：&ldo;完全无有，一心为朝廷。倘有二心乃愧对皇恩。&rdo;主考人结论道：&ldo;看来汝乃国家栋梁之材，将来必有大任于斯，何必从戎作此勇丁？除名，站下吧。&rdo;

有一膀大腰圆的红脸大汉站过来。当主考人问他为何当兵时，他毫不掩饰地答曰：&ldo;听说给四两安家银子，四两银子足够家中老母一年的缠绞了。&rdo;主考人命他托举百斤石锁，那人赫然举起。主考人便有评语说，&ldo;诚实，有力，乃军中合格之丁。准报。&rdo;

一位瘦脸、嘬腮者来应试，主考人看过面相问道：&ldo;这位同乡为何来应招？&rdo;来人说，&ldo;都说军中饭食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是人谁不为了一张嘴活着，总比在家吃糠咽菜强。&rdo;主考人听了这番话，再次端详了来人的面相，评价说，&ldo;你两腮没肉，吃好的没够。除名，站下吧。&rdo;

瞎话被点名后走过来，主考人把瞎话打量一阵问道：&ldo;家中生活尚可糊口么？&rdo;瞎话显出豪迈地说，&ldo;何止是糊口，&rdo;说着指指自己的嘴：&ldo;这不，一大早就吃了碗红烧肉。&rdo;主考人说，&ldo;你也爱吃肉？&rdo;瞎话说，&ldo;吃，一天至少一碗。你就看这嘴上的油吧。&rdo;主考人观察瞎话的嘴，&ldo;问：家中现有多少家产可供你天天吃肉？&rdo;瞎话说，&ldo;房无一间地无一垄&rdo;‐‐这次他说走了嘴。主考人说，&ldo;无有家产哪来的肉吃？一派胡言。你嘴上挂的分明是浮油，准是拿生猪皮抹上去的吧？&rdo;在场的人大都知道瞎话说话的毛病，哄笑起来。最后主考人评价瞎话说，&ldo;你尖尖嘴，说瞎话鬼。除名，站下吧。&rdo;

瞎话平时爱&ldo;露富&rdo;，常用生猪皮在嘴上抹抹，谎称刚吃了红烧肉。其实瞎话做经纪人，过的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瞎话&ldo;露富&rdo;是自得其乐。

近中午时，向喜终于被点了名。主考人端详了一阵向喜的面相，问了一些例行的问话，便让向喜去举各种等级、分量不同的铁石器物。向喜沉着地挑了一个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锁，先摆了个式子，运足力气，当着主考人，当着全县父老把那石锁举过了头顶。

向喜的表现使主考人发生了兴趣，他操着浓重的乡音和向喜对话，当得知向喜粗读过《四书》时，便问他孟子和梁惠王说的&ldo;未有仁而贵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厚其君者也&rdo;是什么意思。向喜说，这说的是：&ldo;仁者必然先热爱其亲人，义者应该先以君主的利益为重。&rdo;

主考人对向喜的回答暗自点着头。

向喜被验中。

在回家的路上向桂问向喜，&ldo;那位主考人准是王士珍吧？&rdo;向喜说，&ldo;准是。你没听见他说话的口音，真定府人和兆州人说话一模一样。&rdo;

后来，向喜从戎后，随着他在军中位置的不断升迁，关于他面试那天和王士珍对答的传闻，便也不断增添些传奇色彩。有说，那天向喜与王士珍对答《孟子》时，王士珍生是让向喜问得张口结舌了。还有说，王士珍最后对向喜的评价是：我观你两耳垂肩，两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将来必有大福大贵。有人问到向喜这是不是真的，向喜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耳朵，那是&ldo;三国&rdo;上对刘备的形容。

当有人问到向桂那天的情形时，向桂说，王士珍是说过我哥哥耳朵大，我亲耳听见的。谁不知道我哥哥的耳朵大胳膊长。

瞎话对那天的情景也有描述，他说，王士珍不是个儿，生是让我喜哥给对答得跪在了地上。王士珍咕咚一声跪下管我喜哥叫着向大人说，&ldo;向大人，你快替了我吧。还叫我回真定府种地吧。&rdo;

瞎话对王士珍的贬斥，显然存有报仇雪恨的意思，谁让王士珍说他尖尖的嘴，说瞎话鬼呢。

1。待布：浆线、上机，织布。

2。马玉琨：清光绪时早期新编陆军将领。

第六章

公元一九〇二年，光绪二十八年，已改名为向中和的向喜弃农从戎。向中和还不忘给自己立个字号：向中和，字谦益。

按章程，勇丁被验中后，招兵官员还要到勇丁的原住地做些核实。若有私瞒编造出身履历者，仍将被除名。几天后笨花也来过复查向喜的官员。他们和&ldo;地方&rdo;1核实过向喜的家世后，向喜便被正式注册编入新兵序列，并被通知于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十六日赴县署前集中，入伍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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