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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黑,我看不见,只是大喊:
“唐晓!”
教堂深处的一扇门里忽然闪现出一点隐隐绰绰的灯光。我走向那里,继续叫:
“唐晓!”
砰的一声,我听见身后的大门合上的声音。我立刻转身,可是身后那一丝一丝从大门外面she进来的日光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大门合上了。完全的黑。
我害怕地叫道:“纪言!”然后我向着门口的方向跑过去。我一直跑,直到我摸到了大门,纪言不在。我忽然明白过来,门是纪言关上的。他在外面。他把我关在了这里,他做了个圈套,捉住了我。这里根本没有唐晓。我没有继续大喊大叫,吵闹并不能使憎恶、痛恨我的人原谅我、宽恕我。我只是机械地拍打着大门,对着外面说:
“你是要关着我,直到我同意跟你去见段小沐吗?你做梦,我死在这里也不去!”
纪言果然就在门外面,他立刻回复我:
“我只是想让你安静下来,让你知道一些事情。”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我相信这破旧的教堂并没有完全失灵,它的灯和大门以及陈设都是完好的,因为纪言说完那句话之后,整个大堂里的灯,忽然都亮了起来。我终于看清楚了这教堂内部的陈设:半球状突起的顶子上有奶油色的八角花吊灯。四面都有大椭圆的窗户,上面有被涂得花里胡哨的玻璃。正前方有那个叫做耶稣的人的塑像,他的前面是一张长方台的桌子。桌子是这间房子里面的唯一陈设。我当然就向着桌子走过去。
走近桌子我看到了一只牛皮纸的大口信封。我知道这应该是纪言有意放在这里给我看的。
我于是就打开了它。里面有一叠照片。我拿出来,借着灯光看。
女孩的照片,从7岁到19岁。还有她和纪言的合影,从小女孩到妙龄少女。
7岁的照片上,我能清晰地认出,那个女孩就是段小沐。7岁的她,面容和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她毫无分别,狭瘦的脸,灰紫色的两腮。眼睛里的东西即便是在照片这样的静态下,也能看出来是不停流动的,像两个很轻易就能溺死人的漩涡。然而照片上的她还是和当年的她有分明的不同——照片上的她架着双拐,歪歪扭扭地靠在纪言的身上。我终于悟出纪言让我看照片的用意了。我明白过来,段小沐架着拐杖是由于我在那次摇秋千的事件中,弄断了她的腿。纪言让我看这些的目的是让我认错。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并未感到愧疚。因为我始终认为这是一场彼此对抗,彼此争斗的战争。那么战争的双方都要承担战争的后果。须知这些年来,我的心绞痛和我的幻听从没有离开过,何况她也同样把右腿的疼痛施于了我,不是吗?为此我放弃了舞蹈。也就是说,这个魔鬼,她从未从我的身上走开。我们已经是两败俱伤。
我心里乱得很,只好接着看照片。
八岁的段小沐换了一身衣服,还是架着拐杖,站在纪言的旁边。
九岁,十岁,每年一张照片,唯见段小沐换了衣服,不变的姿势,不变的拐杖。
十八岁的相片上,段小沐坐在台灯前,正在fèng制东西,——她手中捏着的那个小东西正是纪言的书包上挂着的那个小玩偶。原来是她绣了送给他的。
直到19岁的这张,段小沐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模样,单看这一张,我已经不能认出她。她看上去仍旧是个病态的姑娘,苍紫的脸色,狭长的脸庞,没有一点水分的头发,可是她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眼瞳里聚满了夏夜的萤火虫一般的光亮,眼底是沉静的褐色,看上去好比有一条深深的大道在眼睛里面,一直通向未知的桃花源,非常引人入胜。
我必须承认,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在谁看来,都是美好以及可以信赖的,你无法把她和魔鬼联系起来。
此时我已经坐在了教堂的地上,那些照片颓然地散落在我的腿上,以及地上。我的手里始终拿的是那张她19岁的照片。我犹豫不决地一次一次地把手抬起来,仔细看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像深深庭院里的馥郁芬芳的紫罗兰一般,明媚的香气把整个庭院里的阴翳都压下去了。她的样子已经完全颠覆了我心里原先那个魔鬼的形象。
我想夜晚已经到了。可是我无法确定。这教堂不能透进一丝的外面的光,只有遥远的顶子上挂着一盏不断有灰尘抖落下来的灯。教堂的夜晚格外可怕,我感觉那个叫耶稣的人在走近我,他的身后好像还跟着很多的人,我是平躺在地上的,他们凑过来,像围观一个病人一样地围住我,观看着我。他们也许是切开了我的心脏,我的心脏肯定是黒了去,烂掉的——此时我的心脏又疼了起来。我仿佛感到身体里的部件都掉了出来,我是空心的,我是穿透了的。声音也像穿了线的风筝一样,被遥远处的人牵动着,从我的两只耳朵中间飞来飞去。我终于,掉下眼泪来。
纪言,我如何能不恨你呢?你将我关在了我最害怕的地方,你将我投入黑穴里,用她的照片来刺痛我,我现在仰面向天,却不敢睁开眼睛,那明晃晃的教堂吊灯下,我仿佛被它罩住了。我在它的炽烤下,已经是风干了的。
整个夜晚我都被关在这如洞穴如坟墓一般的教堂里。我没有力气再去门口叫了,我只是躺着,听我的腕表嘀嗒嘀嗒的,像山洞里的泉水一样流淌出去,我真的要干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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