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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惊浊看着柳息风,忽然觉得有只手拨了一下自己心里的那根弦,“铮”的一声,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他看《太平镇》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身边活生生的千篇一律变得死气沉沉,而那种已经死去的风流,活了过来。不是病恹恹地活,而是真正地、有力地活了过来——
四方的天井,中央栽一棵高大粗壮的女贞树,其枝叶繁茂,不知不觉就伸到了天井外面。挂着艾叶的木窗里,一只未点的油灯悬在墙上,窗前有位先生正对着天井漏下的光看书。
行走的剃头匠,背一只木制的剃头箱子,在太平镇的家家户户中进出,傍晚时终于来到了李宅,为先生剃头刮脸。
“先生不要回去教书了。”剃头匠说,“长沙城让大火烧尽了。”
李惊浊听见先生手里的茶盏落地粉碎。
“我的少爷,你在想什么哪?”柳息风笑着喊李惊浊,“吃饭。”
“噢。”李惊浊夹了块排骨,若有所思。
柳息风看他那样,就说:“你还在想《太平镇》?”
“嗯。”李惊浊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在想我为什么会进入它的……时空。语言真是……奇妙。”
一片土地,一缕岁月,竟然就在一页页的稿纸间活了。
这不是听过李家故事的人就可以做到的。李惊浊甚至不觉得那是故事,他觉得那就是历史,柳息风只是掀开门帘,让他自己进去随意看一看,走一走,至于看到了什么,全由他定。
他早就惊叹于语言的力量,却还是不清楚它力量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是不是因为里面用了方言,所以一切都那么……”李惊浊像在问柳息风,又像在自言自语,“恰如其分。对,就是恰如其分的韵致。”讲到这里,他又问,“夹杂方言的写作,是不是很难?既要有楚风,又要让不通方言的人看得明白。而且感觉很多方言,我讲得出来,但是根本想不出来那个字具体怎么写。可是,你竟然把那些字都找到了。”
“其实现在有很多对方言的研究,书也不少。你写不出来,是因为你其实从小还是讲普通话长大的,如果你去问问你祖父这样的老人,就会有很多收获。你可以重新去发现一些东西。一些被我们抛在身后的、觉得太土的东西,只要追根溯源,就可以拾其雅致。”柳息风给李惊浊夹了一筷子菜,“你初中大概学过龚自珍《己亥杂诗》,背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别扭?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不押韵。没办法,龚自珍不讲普通话。你拿吴语念一念,立马就觉得对了。还有这个,”柳息风看一眼手中的筷子,“一筷子,太平镇方言音‘一举’,写起来其实就是上竹下者的‘箸’,跟文言一样。我可以写一筷子,可是只有写一箸,才是太平风流。”
李惊浊一时心潮起伏,胸中万千流年。
吃过饭,他便又去书房继续看《太平镇》。
等他看到“第一部完”几个字的时候,突然心生遗憾。他往下再翻一页,发现居然还有第二部,顿觉惊喜,于是便赶紧接着看了下去。
小说里的一些情节确实是他熟悉的,但更多的是他从未听闻过的事。
他在故事里一路跌宕,不知何时大拇指与食指间捏住的那一角,竟已经属于最后一张稿纸。
他不死心地翻过那一页,底下就真的只有空荡荡的桌面了。
“柳息风。”他拿着最后那页纸出去问,“后面没有了?”
柳息风正在沙发上睡觉,闻言睁开眼,看见那一页,说:“我看看日期……嗯,确实没了。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就没写了。来,让我抱一下。”他伸出手臂,想拐李惊浊一起睡觉。
李惊浊说:“起来。去书房。”
柳息风从沙发上起来,说:“做什么?”
李惊浊把柳息风押到书桌前,说:“把《太平镇》写完。”
柳息风摇头,说:“我已经决定不写了。”
李惊浊坚持说:“你要继续写。”
柳息风拿起所有稿纸,说:“跟我来。”
李惊浊说:“去哪里?”
柳息风走到门前的水塘,把所有稿纸一起浸到了几天前刚蓄上的水里。
“你干什么?!”李惊浊赶紧去抢救。
他本想把稿纸救出来吹干,没想到柳息风用的墨水是水溶性的,只是在顷刻间,几十万字全部溶进了水里,再也捞不出来。
“你——!”李惊浊抱着那些稿纸,就像抱着一具刚失掉生命的尸体,“柳息风你疯了?你不写就不写,为什么——”
“《太平镇》写得不错。”柳息风很平静。
“你也知道写得不错?”李惊浊觉得不可理喻。
“嗯,就是知道,所以才不能留着。”柳息风看着惨不忍睹的稿纸,“李惊浊,你可能没法理解这种感觉……我只要一看到那些还未完成的稿纸,就要疯了,疯了一样地想写完它们。”
李惊浊低吼:“所以我让你写啊!”
“但是我不能。”柳息风说,“你喜欢它,我很高兴。因为太高兴,所以更不能留它在手里,否则我真的会忍不住继续去写的。你明白么?它是我曾经亵渎你珍贵心意的证据,给你看,是想对你坦诚,但是我不会允许自己再动一下想要写它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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