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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城中。
钟裕一脸纠结地坐在椅子上,不过这一回却并没有如以往般坐在上座,那个位置上现在却坐了一个六旬左右,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者。此老虽然头发已尽数花白,但却红光满面,完全看不出一丝苍老的模样来,更且气度不凡,让人望而不敢放肆。
不过知道钟裕身份的人若见此情形依然会产生疑惑,即便此老如此气派,但敢于坐得比钦差大人更高那也是相当僭越的事情,他哪来的这个胆子?
不过在纠结沉默了一阵后,钟裕就给出了答案:“三伯父,你也是来当说客的吗?”原来这位老者乃是钟裕的三伯父,在长幼有序的年代里,即便他是钦差,长辈面前也不敢高坐。不过他的语气里,就没有太多亲近之意了。
老者钟潜轻轻咳嗽了一下,掩饰住自己脸上泛起的一丝尴尬,这才道:“谁叫你不肯卖你十三叔的面子呢,为了咱们钟家的将来,我也只能腆着这张老脸来求你这个侄子了。”说着便是轻轻一叹。
见他如此说话,钟裕本来想说的牢骚话也就说不出口了,只能跟着一声叹息。其实现在他更关注的依然是杨震的生死,对眼前这种事情并不想涉入太多。
前两日里,他和蔡鹰扬等人在大同以北以西等处都搜寻了个遍,差不多都要跑到蒙人的地界去了,却依然没有找到杨震的下落。倒是找回了身受重伤的黄浜,以及其他两名明军将士。还有,就是一些战死沙场的将士的遗体了。
想着杨震现在生死不知,说不定被蒙人掳了去,甚至被杀死在哪个自己都找不到的角落里,钟裕就觉着心头一阵难受,连坐都坐不住了。但连日来没有找到人,已让手下的将士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了,而且刘应箕他们也几次苦劝,让他不要总是冒险去蒙明边境附近,若是被那些鞑子攻击可就不好了。无奈之下,刘应箕只得返回大同,而只叫蔡鹰扬他们继续搜找。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虽然大家口中不说,心里却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杨震怕是真发生了不幸。不然,若他还活着,是一定会想方设法回来的。
正因为觉着杨震定无幸理,又知道这一切都是刘应箕他们设下的阴谋,所以钟裕是铁了心要把叛乱之事的真相上报朝廷,让这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通敌卖国的家伙受到应有的制裁。
可没想到,就在他打定主意,想着什么时候把一切都上报朝廷时,三伯钟潜却突然来到了自己面前,这让他感到了有些惊愕的同时,也更加纠结为难了。
三伯是钟家如今真正做主之人,虽然家里还有爷爷辈的长者,但他们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些,根本不可能有太多的精力处理事务。一般来说,钟潜都是坐镇太原家中,再大的事情也不会劳动他。可这一回,他竟亲自跑到大同来见自己,足可见家里对这次的事情有多看重,也从侧面反应出此事有多严重了。
想着这些,钟裕的脸色就更显凝重了,苦笑一声道:“三伯,国有国法,侄儿身为朝廷命官,又是奉旨钦差,查的就是大同兵变弊端所在,我怎能因为一些私人原因而罔顾真相呢?”
“你……”钟潜见他竟讲这么一套大道理,竟一时也有些难以反驳了。沉吟了片刻后,才缓声道:“你可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个什么真相吗?你觉着只要你上报朝廷,就能荡涤整个大同乃至是山西的官场和军中风气了吗?你错了,如果你真这么做了,只会让整个山西彻底乱掉,甚至会影响到大明的边境安全。”
“这……不至于吧?”钟裕略一皱眉道,同时心下对他这种危言耸听的说法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这只是对方用来说服自己的一种手段和言辞而已。
但钟潜却郑重其事地一摇头:“你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吗?不,我所说的句句属实,并无半点夸大的意思。”
钟裕听了这话又是一怔。对三伯的为人,他还是很清楚的,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几乎不说大话。在自己面前,三伯似乎更不用拿这些大话压人了,如果这是真的,事情恐怕就真的很有些严重了。
片刻后,他才抬头看向钟潜:“三伯能否把实情告诉于我?让我也好有个判断,决定自己该怎么做。”
钟潜看着这个侄儿半晌,判断着他话语里的用意,是真考虑了自己的话,还只是想诱自己透漏更多的真相出来。权衡一阵后,他才点头道:“既然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说着便是一顿,只是深深地看着钟裕。
面对着他的目光,钟裕面色坦然,没有半点激动或其他表情,只是点头道:“侄儿洗耳恭听。”
“你应该已经知道这次兵变的真实缘由了吧?”既然已打算把实情告诉自己的侄儿,钟潜一上来便开门见山道。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钟裕觉着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点了下头:“据说是与军中的粮饷田地,以及……走私大有关系。”
“不错。”虽然两人谈的事情极其敏感,但钟潜却不见半点顾虑之色,只是淡然地一点头:“这其中,第三条是最严重的,因为谁都知道,只要让人查出了军中有人向蒙人走私铁器、食盐等物,许多人都会受到牵连。也正是因为自知怎么做都是个死,那些兵士才会悍然而发动叛乱。”
钟裕眼中露出愤恨之色:“既然你们对此心知肚明,为何还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做出这等事情来,从而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你这就只是书生之言了,根本不知道我山西的局势当然可以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但这儿的现实是,若不做这些,只靠着朝廷拨下来的这点军费根本不足以让我们养起几十万人马来。”钟潜嗤笑了一声道。
这话说得钟裕便是一怔,他还真没想过这些呢。见他如此模样,钟潜就继续给予压力道:“其实不光是军中,民间也是一般。你也是知道我钟家有多大家业的,几百口子人只靠着那点田产和正常的店铺够吗?你不想想自己一向以来的开销有多大。”
“我……”钟裕当然知道一个大家族每年所耗费的银钱有多么巨大,自己能够洁身自好,同时又不失体面甚至远超同朝官员的排场又要用多少银子来换。只是之前他一直忽略了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现在听三伯如此说来,他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家的事情早就放在眼前了。
见他这么一副愣怔的模样,钟潜又是一笑:“只有用非常规的手段,才能聚敛起足够家族开销的钱财。而我们身在山西,最便捷的办法自然就是从鞑子身上打主意了。他们身在草原,寻常的金银等物于他们来说根本无用,他们缺的是日常用品和食盐、丝绸……我们自然可以用这些去与他们交换。其实不光是我们钟家,李家、柳家等远比我们名声势力更大的名门望族也在做着相同的事情。”
“什么?连太原李家也……”钟裕这回是真变了脸色了。李家那可是整个山西地界势力最大的家族了,从唐朝开国之后,李家就在太原城里确立了说一不二的地位。虽然之后历经宋元和现在的大明三朝,但李氏一族在太原的声势却从未堕过,称其为西北第一家也不为过。没想到连他们也在背地里做这等事情。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李家比我们钟家的家业更大,自然更少不了另外想法弄到钱财了。所以你这次若是真想将事实上报朝廷,那动的就不光是山西官场和军界,还有整个地方势力。你觉着当有灭族之祸降临时,李家、柳家等大族真会老实地引颈就戮,任由朝廷灭他满门吗?我钟家是肯定不会做这等决定的。”
即便是如今这个天子权力极大的时代里,家族势力也是地方上一股不容小觑的存在。而且这时候的人家族观念甚重,有时比忠君更被人所重视,所以钟潜的这些话绝非在吓唬钟裕。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只是骗人的鬼话而已。真要是朝廷敢灭人满门,任何一个豪族都会悍然反抗到底的。
钟裕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的脸色在这一刻就变得很是难看了。之前他只道是家里有部分人参与进了刘应箕他们的勾当之中,但现在看来,应该是反过来才是。是刘应箕这些朝廷官员被地方豪族给拖下了水,这才走私才是。也就是说,自己真个把实情上奏的话,真正的元凶应该是李、柳以及自己家的人。
而一旦这些豪门真个铁了心反抗,那整个山西就肯定要乱作一团,从而给蒙人以可趁之机。
钟裕没想到,自己一直在苦苦追查的真相,居然会是这么个庞然大物,自己真有可能去对抗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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