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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琛只好和她一起高举起拳头,大声呼唤:“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突然间背后被推搡了一把,景明琛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抬头看,一队流里流气的大兵正拨开人群往前挤,他们破衣烂衫打着绑腿,手里的步枪有效地震慑了人群,请愿队伍识趣地给他们让开一条路,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到售票窗口,带头的一记重拳砸在窗户上:“军爷要买票,你们管事的人呢?”
连日以来工作人员见惯了这些场面,对此淡定得很:“抱歉,目前船票供应紧张,请您按流程办事。”
带头大兵一口黏痰吐到窗玻璃上,麻利地拉开保险栓把枪管从窗口伸进去抵住工作人员的脑门,嘴里骂骂咧咧:“老子为了你们,在战场上把命都快丢了,现在要张船票你都不肯给,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票?”
工作人员从容地拨开枪管:“您就算真开枪打死我也没用,我这种小角色根本无权调配船只。”
他没有撒谎,如今宜昌航运受政府管制,非私人力量所能左右。
大兵只有把枪管抽回来,带着兄弟们满嘴脏话地推搡着人群离开,然而走到一半越想越不甘心,于是举起枪朝天“砰砰”放了几枪泄愤。枪声让人群顿时混乱起来,有人尖叫着“日本飞机来了”,人群立刻被吓得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霎时间整个码头乱作一团。
景明琛奋力揪住孩子们不让他们被人群冲散,等到码头秩序好不容易正常下来,她也已经出了满身大汗。
蒋固北从民生公司走出来,一眼就看见盘腿坐在门外牵着孩子的景明琛。
她看上去没有睡好,眼圈发黑头发蓬乱,脑袋点得鸡啄米似的,手却紧紧抓住孩子们的小手。蒋固北朝她走过去,边走边脱下外套,对着孩子竖起食指“嘘”一声,单腿跪在地上,把外套轻轻披在景明琛肩上。
饶是他动作小心,景明琛仍旧是被惊醒了,她骤然睁开眼睛:“蒋先生,是你呀。”
真要命,她有一双湿漉漉的如溪边鹿的眼睛,带着一点惊怯,像是突然听到了猎人的枪声。
江边的冷风驱散了困意,望着如织船流,景明琛忍不住抱怨:“我真不明白,偌大个国家,怎么就省不出一条给孩子们的船。”
蒋固北摇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
他指指码头,又指指身后:“你看,如今几乎半个中国的人都挤在宜昌。可以说,现在的宜昌是中国未来希望所在。西南经济凋敝,人要入川,机械物资也要入川。现在已经是十月份,最多再过一个半月,长江下游就会进入枯水期,到时航运停滞,神仙也无力回天。要在四十多天的时间里把将近半个中国的人运到重庆去,卢先生难得很啊。”
卢先生是民生公司的老板,景明琛也多少从父亲那里听说过这位先生,她抱歉地对蒋固北说:“我知道卢先生很不容易,我就是,忍不住发发牢骚。对了,听上去你和这位卢先生有私交?”
蒋固北点点头:“算是吧,十年前我在上海做报关行伙计,常常要跑码头对接货船。那时民生公司初创,卢先生也尚未发迹,我与他在码头相识,那时便觉得他非池中物,十年过去,果然如此。”
景明琛歪头看着他,这人的履历真是奇怪,他年龄不比自己大许多,却仿佛已经经历过好几辈子的事情似的,十年前他看卢先生非池中物,恐怕卢先生看他也有化龙之相吧。
蒋固北看她眼神奇怪,摸了一把她的下巴:“你看什么?”
景明琛笑嘻嘻的:“没什么,只是突然很好奇你少年时候的模样。”
蒋固北“哧”地笑了:“恐怕远不如你所想。”
景明琛觉得好奇,刚想追问却被蒋固北岔开话题:“你们这样请愿是不行的,我教你们个法子,你回接待站去,多带些孩子来在民生公司门前做做表演,兴许孩子们的可爱能为他们争取到更多机会。”
景明琛茅塞顿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这就回去带孩子们来!”
她心急地转身就跑,脚下一个打滑,险些摔倒在地,幸亏蒋固北眼疾手快,伸长手臂揽住她的腰把她捞了回来,景明琛结结实实地撞进蒋固北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
她双手推开蒋固北,慌乱地说一句“谢谢”,转身像小鹿一样“哒哒哒”地跑远。
蒋固北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摸摸自己胸口。景明琛推开他的时候,两只柔软的小手似乎在他胸口上挠了一下,轻轻地,挠得他心痒痒。
他垂下眼睛,轻轻一笑。
景明琛回到接待站和同事商量了一番,决定就按蒋固北建议的那样,编排几个节目,拉孩子们一起去民生公司边表演边请愿,说不定还能给保育会募捐到点钱。
这一招果然奏效,当数百名难童合唱起《我的家在松花江上》,稚嫩哀伤的歌声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人群聚拢过来把孩子们包围在中央。合唱结束后,由难童之中口齿最伶俐的小六子口述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小六子是河南乡下人,家乡毁于战火,在开封流亡半年后才被保育会抢救回武汉,如今又跟随保育会流亡到宜昌,在宜昌滞留半个月仍旧没等到去重庆的船,前段时间日本飞机轰炸宜昌,和他一同南下的小伙伴死在了轰炸里,小小身躯就此长埋宜昌,再不得回返故乡……
人群中渐渐有了抽泣声,有人开始捐款,流亡在外前途未卜,大家都是弱者,但仍旧怜悯这些弱者之中的最弱者。
景明琛不住地向这些好心人道谢,突然间,一个老大娘牵着一个孩子钻进圈子里直奔景明琛走过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一口浓重乡音:“求求你,收下我家小三子吧。”
景明琛吓了一跳,仔细打量那个名叫“小三子”的孩子。看他一脸稚气,至多不过十三岁,却在竭力装作大人的神情。他任由老大娘抻着他的胳膊,死活不肯跪下,歪歪斜斜地站着,浑身透出一股流气,眉宇间带着不耐烦:“奶奶你跪他们做什么呀,我不要进什么保育院,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你。”
老大娘站起身来,在他背上使劲打了两下,按着他肩膀逼他跪下,向景明琛赔着笑脸:“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听说你们保育院专收没父母没着落的孤儿,我孙子从小就没了爹妈,现在宜昌隔三岔五就被飞机轰炸,我们家也给炸没了,求求你们,把我孙子也带去重庆吧。”
小三子梗着脖子唱反调:“我说了,我能养活自己!”
景明琛一脸为难:“大娘,不是我们不愿意收,但是还是要尊重孩子本人的意愿……”
小三子不愿意跟保育院走,他的奶奶却偏要保育院给小三子一条活路,两边正在僵持,一个熟悉的清朗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怎么了?”
景明琛长舒一口气,擦一把汗回头跟蒋固北诉苦:“这位大娘想把孙子托付给保育院,但是孩子自己不乐意。”
蒋固北打量着被奶奶按跪在地上的小三子:“就是他?”
景明琛称“是”,然后把小三子的情况告诉给蒋固北,蒋固北点点头,走近小三子俯视着他,表情冷冷的,眼神里带着些轻视:“我听说,你觉得自己有本事养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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