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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在无特定目标的情况下呆呆注视他们的面孔。每当有某一点引起我兴趣的人,就往其脸上多扫几眼,并以视线跟踪。
一周时间天天如此。在人们上完班的10点左右乘电车来新宿坐于长椅,几乎岿然不动看行人一直看到4点。实践起来才体会到,如此一个接一个以眼睛追逐行人时间里,脑袋便像拔掉活塞似地变得空空洞洞。我不向任何人搭腔,也没人对我开口。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有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石椅的一部分。
只一次有人向我搭话。是位衣着考究的瘦些的中年女子。身穿甚为合体的鲜艳的粉红色连衣裙,戴一副枇杷框深色太阳镜,头上一顶白帽,手上是网状图案的白皮手袋。腿很诱人,脚上是很显高的简直一尘不染的白皮凉鞋。妆化得颇浓,但不致使人生厌。女子问我可有什么为难事。我说也没什么。她问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每天都在这里看到你,我回答着别人的脸。她问看别人可有什么目的,我说倒也没什么特别目的。
她从手袋取出弗吉尼亚长过滤嘴,用小巧的金打火机点燃,并劝我吸一支,我摇下头。
然后,她摘下太阳镜,不声不响细细端详我的脸。准确说来是端详我的痞。我回报以凝视她的眼睛。但那里边读不出半点情感涟漪,单单是一对功能准确的黑色眸子。她鼻子又小又尖,嘴唇很细一条,口红涂得一丝不苟。很难看出年龄,大约四十五岁吧。乍看显得更年轻些,但鼻测线条透出很独特的疲惫。
&ldo;你,有钱?&rdo;她问。
&ldo;钱?&rdo;我吃一惊,&ldo;什么意思,干吗问钱?&rdo;
&ldo;随便问问。问你有没有钱,缺不缺钱花。&rdo;
&ldo;眼下倒还算不上很缺。&rdo;我说。
她略略抿起嘴角,极投入地看着我,似在玩味我刚才的答话。之后点点头,戴上太阳镜,把烟扔在地上,倏地起身扬长而去。我目瞪口呆地注视她消失在人流中。大概神经有点故障。不过那身穿戴又那般无可挑剔。我用鞋底碾死她扔下的烟头,缓缓环视四周。四周依然充满一如往日的现实。人们带着种种样样的目的由某处而来向某处而去。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我做个深呼吸,继续不思不想地打量众人面孔。
在此共坐了11天。每日喝咖啡,吃炸面圈,兀自盯视眼前穿梭的数以千计的男女面孔。
除去同那个向我搭话的打扮得体的中年女子简单交谈几句,11天时间我没对任何人吐过只言片语。特殊事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发生。但这11天时间几乎一无所获地过去之后,我仍未摸得任何边际。我依然无奈地徘徊在四顾茫然的迷途中,甚至最简单的头绪也未找到。
但在第11天傍晚发生一桩怪事。那是个星期天,我坐在那里,平时起身时间过了也没动身,继续打量人们面孔。星期天有与平时种类不同的人来到新宿,且没有人流高cháo。摹地,一个手提黑吉他盒的年轻男人落入我的视野:个子不高不矮,黑塑料框眼镜,长发披肩,蓝牛仔裤配粗纹棉布衫,脚穿已开始变形的轻便运动鞋。他脸朝正前方,以若有所思的眼神从我眼前穿过。见得此人,有什么触动了我的神经,心底奏出低呜。我认得他,我想,以前在哪里见过他。但到想起花了好几秒:是那个冬夜在札幌那家酒吧唱歌的汉子,不错,正是他。
我马上从椅子立起,急步追去。总的说来他脚步很是悠闲自得,因此我很快就赶了上去。我合着他的步调,拉开10米左右距离尾随其后。我很想向他搭话。三年前你怕是在札幌唱过歌吧,我在那里听过你的歌‐‐想必我会这样说。&ldo;是吗?那太谢谢丁。&rdo;‐‐他大概如此应对。可往下说什么好呢?&ldo;其实那天夜里我老婆做人流手术来着,最近又离家出走了,她一直跟一个男的睡觉。&rdo;莫非我这么说不成?车到ul前必有路,反正尾随不放就是。尾随时间里计上心来亦未可知。
他往与车站相反方向走麦。穿过高楼林立地段,穿过甲州大街,朝代代水方向赶去。
想什么我不知道,总之他像聚精会神思考什么。路也好像很熟,一次也没东张西望或迟疑不决。国视前方,步调始终一致。尾随过程中,我想起久美子做手术那天的事。3月初的札幌。地面冻得硬邦邦的,雪花不时飘飘洒洒。我再次返回札幌街头,满腑满肺地吸入冻僵的空气,看着眼前哈着白气的人们。
说不定从那时起有什么开始变化,我不禁想道。没错,水流是以那时为界开始在我周围现出变化的。如今想来,那次人流手术对我们两人来说乃是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事件。
然而当时我未能充分认识到其重要性。我是过于注重人洗手术这一行为本身了,而真正重大的或许更在别处。
我不得不那样做。而那样做我想对我们两人是最为正确的。跟你说,那里边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我现在还不能说出的事也在那里。不是我有意瞒你。只是我还没信心断定那是否属实。所以现在还不能把它说出口来。
当时的她还没有把握断定那个什么是否属实。毫无疑问,较之人流手术,那个什么更同妊娠有关,或者与胎儿有关。而那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使久美于困惑到那般地步呢?
莫非她同除我以外的男人发生关系从而拒绝生下那个孩子不成?不不,那不可能。她自己断言那不可能。那的确是我的孩子。但那里又有不能告诉我的什么。而那个什么,又同这次久美子的离家出走有密切关联。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可是我全然揣度不出那里边究竟隐藏怎样的秘密。我一个人被抛弃在黑暗之中。我所明白的只有一点:久美子不会再回到我身边,除非我解开那个什么的秘密。不多一会,我开始感觉到体内泛起一股静静的愤怒。那是我肉眼看不见的针对那个什么的愤怒。我伸长腰,大口吸气,平复心跳。然而那愤怒如水一样无声无息浸润我身体每一部位。那是带有悲凉旷味的愤怒,我无处发泄,也全然无从化解。
汉子继续以同一步调行走。穿过小田急线,穿过商业街,穿过神社,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为不引起他注意,我随机应变地保持适当距离,一直尾随不懈。他显然没觉察我的跟踪,一次也没回头。此人的的确确有某种非同寻常之处,我想。他不仅没有回头,旁边也一眼没看。注意力如此集中到底在想什么呢?或者相反什么也没想?
不久,汉子离开人来人往的道路,走进满是双层民宅的幽静地段。路窄弯多,两旁相当陈旧的住宅栉比鳞次,间无人息,静得出奇。原来一半以上都成了空房。空房门上钉着木板,挂着&ldo;待建&rdo;标牌,且不时闪出杂糙丛生的空地。空地围着铁丝网,恰似掉牙后的牙豁。想必这一带将很快整片拆除另建新楼。而在有人居住的房子前面,紧挨紧靠地摆着牵牛花或什么花的花盆。三轮车扔在那里,二楼窗口晾出毛巾和儿童泳衣。几只猫躺在窗下或门日懒洋洋望着我。虽是天光尚亮的薄暮时分,却无人影可寻。我已搞不清这是地图哪一位置。甚至,南北也分辨不清。估计是佐佐木、千驮谷和原宿三站之间的三角地带,但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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