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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是裴家人,南漪顿时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冰碗也摔到了地上。
裴益在车里见了,撇撇嘴,“这点儿出息。”
南舟自然是不会要他的东西的,拉起南漪就走。顺子知道东西送不出去,回去定然一顿好骂,说什么都要交给南漪。几个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惹得路人侧目。顺子把东西硬塞到南漪手里,她像被扎了一样,猛地甩了出去。
顺子见状,露了凶像,南舟挡在南漪面前,“你们二爷白纸黑字可是答应不再骚扰我们的!”
顺子见她搬了裴仲桁出来,东西也毁了,只得灰头土脸回来复命。果然先被裴益拍了几下脑壳,“蠢,东西都不会送!”但裴益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去,再买两份,叫他们送一份去南家。爷今儿就要赏东西给自己的女人,还不信赏不出去!”瞧南漪那个小身板,家里到底给饭吃没给饭吃?
顺子忙跑回店里去张罗。裴益再看,那两姐妹早就不见了人影儿。他“哼”了一声,觉得不该答应二哥,凭空少了许多乐趣。他女人不少,可都是迎来送往的,他也不过是她们的恩客而已。南漪不一样,就他一个男人,有点专属品的意思。她越是不要,他还偏要给。
南舟同南漪刚到家门,就看见聚鑫斋的伙计捧着食盒等在外头。见了人来了,伙计忙把东西奉上。南舟一看东西就知道是裴益阴魂不散,说什么都不肯要。人进了院子,一转身关上了大门。伙计没办法,只得把东西留在在了门外。
连着几日,总有人拍门。南漪一听到拍门就躲起来,好在都是聚鑫斋的伙计送东西来,不见裴家人,慢慢也放下心来。
如此十来天,南家大门外堆满了东西。夏天东西放不住,一两天就坏了,还招苍蝇。南舟有心找裴仲桁告状,但裴益这样也不算骚扰。最后她把东西挪到巷子头,插了块木牌,“济世积德,自取随意。”
伙计再来,南舟伸手一指,叫他把东西放到那边去。街上的小叫花子们很快就发现了这样一个好去处,东西很快就被取走了。后来发现日日有人送吃的,便索性在附近蹲守。见人来了一哄而上,差点把伙计的裤子都扒下来,吓得伙计也不敢来了。这样总算是消停了。
这些日子南舟在家里看这些年的账本。南家值钱的古玩字画都是造了册的,分家时各自的账也是清楚的。只是那些哥哥、姨太太私下里卷走的东西却没了下落。她估算了一下,只要东西能交出来一半,不走当铺,正经地卖了,差不多也就能把债还上。五六个哥哥,她不信一个念一点骨肉亲情的都没有。
南舟带着阿胜跑遍了全城,不是受了白眼就是吃闭门羹。哥哥们的态度都一样,吃进去的东西怎么可能再吐出来?钱是老大欠下的,凭什么叫他们还?
南舟发了狠,日日去堵他们。几个少爷也是被她缠怕了,最后达成了意见,东西可以拿出来,但老大吐一件,他们就吐一件;老大拿两个出来,他们就给一双。南舟知道这不过就是他们糊弄自己的把戏,老大若真舍得东西,当时怎么可能拿南漪去抵债?
除了自己哥哥,其他亲朋好友更不必说。或闭门不见,或哭穷装困,或给个几百块钱了事。南舟一辈子受的委屈羞辱加起来都不如这几日多。毕竟是个脸薄心气高的女孩子,对着哥哥还能据理力争,但对着陌生的亲戚旧友开口,总是忍着万分难堪。
南舟讨债讨得身心俱疲。本来十姨太也是个不会做饭的,潦草吃了几口,也吃不下。阿胜唉声叹气不断问她怎么办,三姨太照常阴阳怪气。南舟心里烦闷,叫阿胜在家里好好看着,她自己出去走走。
南舟在想后路。要不来东西,这么一大家子该怎么办?她自己的钱省着用,带着南漪走也是够的。阿胜年轻又识字,找个地方当伙计养活他自己也是不成问题的。三姨太她可以不管,南老爷和十姨太怎么办,真的就不管不顾了?
夏日夜长,不知道想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晃过神,发现竟然又回到南家的老宅了,如同老马识途。
她突然想起来,自从回来一直还没去过母亲的院子。她是端午前生的,母亲生前绣了一只香囊给她。在娘胎里名字就起好了,不论男女都叫“舟”,也是谐“周”的音,那香囊上就绣着一条船。那年走得急,不晓得把香囊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也找不到。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细找便走了。
南舟站在街上打量了一会儿宅子,似乎没有什么人声。裴家人怕是也不会过来住,大约会拿去卖掉。但这宅子价格不菲,一时半会儿多半卖不掉,宅子应该还是空着。
南舟围着宅子走了一圈,记忆里有处墙身有个不大的墙洞掩在繁花茂草间。她循着记忆找过去,拂开乱枝,果然洞还在。南舟从那洞里钻了进去,熟门熟路进了母亲的院子。除了廊子下几盏电灯偶尔发出的电流声,一路上都静悄悄的。
房间没上锁,轻轻推开门。虽然视线不好,但对这里她再熟悉不过。从抽屉里摸了一根蜡烛出来点上,四周一下都亮了起来。一切都还是旧模样,十几年都没有变过。
床头是一排矮柜子,柜子上嵌着两排小抽屉,往常都放着母亲的东西,大部分都已经叫她带走了。撕开封条,她翻箱倒柜地找那个香囊,最后终于在箱子底下找到了。还找到了母亲当年的嫁衣。
她抱着母亲的衣服,手里抓着香囊,泄了劲儿。人躺到母亲的床上,仿佛是躺进了母亲的怀里,舍不得离开。小时候受了委屈欺负,都会躲进母亲房间里寻一点安慰。想母亲想的厉害,鼻子一酸就落下泪。
她从小就爱哭,可知道不能在有些人面前哭,所以特别能忍眼泪。一旦没人了,她便会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如今四周无人了,索性放开了哭。
裴仲桁隐在树阴处,天上一轮满月染得庭院一层灰银。树枝间透下几线月光,明暗交界的地方,有个知了猴正从土里往外爬。裴仲桁垂目看着它慢慢地爬出来,然后爬上树身。
回裴家总是路经南家大宅,是多年下来的老习惯。今天赴宴夜归,从这里经过的时候,仍旧是习惯性地看了南家的大门一眼。清晨下过雨,雨过天晴后连月色都分外冼净。鬼使神差的就叫停了汽车夫,自己迈步进了宅子。
南家他从未涉足过,但南家的大门他却比谁都清楚。门槛高几寸,石狮子头上鬃毛有多少个卷,门上剥落了哪片朱漆,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年妹妹病重,大哥带着弟弟在外头做工无人照料她。他放学回到家里才发现妹妹快不行了。妹妹瘦得就剩一副皮包骨,小手轻轻抓着他,“二哥,我想娘了,我想见见娘。”
他抱着妹妹守在南家大门前。他拍过门,被打了出来,不敢再拍。只能在门口守着,一日一日的,瞧不见母亲。一日一日的,只瞧见妹妹瘦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冷却、僵硬、又变软。他能给她的,不过是几行热泪,一张草席。
人活下来真难,因为还带着那么痛苦的回忆,呼吸都是痛的。伴着此刻屋子里人的哭声,仿佛是他回忆的伴奏,呼吸更痛了。
他静静地看着那只知了猴趴在树身上一动不动。屋子里的哭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烛光却仍在。他站得双腿麻木,动了动腿,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
门没关,心真是大。
他的脚步很轻,借着烛光望见内室的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下是鲜红的衣裙,衬着她的脸白得刺目。再走近了些,她枕着的地方深色一片,是哭湿的。大约是夜里风凉,一只手紧紧攥着衣服。垂着的一条手臂露出来,雪白的腕子上没有任何首饰,手里松松揽着一个小香囊。
他蹙着眉头屏住呼吸,俯身看了一眼。葫芦状的香囊坠着流苏,靛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一条小船。她梦里时有抽泣,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浓黑的睫毛卷曲着,像安静停在眼睑上会忽然振翅的蝴蝶。
他也乏了,在桌边坐下。打量了四周,猜测到大约是她母亲生前的住处。
桌上的蜡烛悄悄地燃着,火光不动,连风都很静。旁边的人呼吸匀停,是睡熟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出来,百无聊赖地慢慢折着,有一种难得的“静里浑将岁月忘”的宁静。
南舟似乎是听到了狗叫声。她猛地睁开眼,人还是混混沌沌的。眼前一支残烛的火光摆了几下,她揉了揉头,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睡过去了。她忙从床上下来,手里的香囊不见了,变成了一团纸。她急得四处翻找香囊,但还是遍寻不到。狗叫声却是越发清晰了。她不敢久留,吹灭了蜡烛赶紧沿着来路回去了。
裴仲桁的手紧紧压着狗的嘴巴,直到看到她身影消失才松开手。
刚才不知道从何处闯进来一只狗,直接跑进了房间。他怕野狗伤人,竟也没做他想,徒手便上前去抓狗。同狗搏斗了一阵,终于被他制住了。
裴仲桁松开了狗,那狗不甘心的冲他吠了几声,没见过这样凶的人,也是怕了,一溜烟地跑了。裴仲桁甩了甩手,刚才被狗抓破了手。好在是条不大的小狗,伤口也不深,看着也不像疯狗。他从口袋里掏了手帕随便缠住手,不想叫人瞧见伤处,便把手插进口袋。可手一放进去,指尖下一片柔润丝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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