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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看着有些旧了,蒋贺之不是不懂惜物之人,这车多半就是二手。想了想,盛宁又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难得,居然关心起我来了。”蒋贺之替他将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拉开,做了个“请君上车”的手势,说,“荔宁路那边。”
荔宁路是洸州著名的“骑楼街”,旧砖旧瓦旧街区,算不上贫民窟,也没能形成像长留街那样大规模的城中村,但周边城市界面破烂不堪,也不比贫民窟强出多少。以这人的出身,实在犯不上留在洸州受这份罪,盛宁坐上车,寡着脸,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何苦。”
“没办法,就是乐意。”待花姨在车后排落了座,蒋贺之也上了车,转头看了看盛宁,担心地问,“这车没法敞篷了,你会头疼吗?”
盛宁也转头看着蒋贺之,四目平静相对,那一双浅色的眼,强光下似琥珀,一旦光线转暗,又如深沉的包容的海。再次听到了那阵不断拍击着港湾的海潮声,他说:“不会。”
花姨全名冼秀华,听她介绍,金乌名城的这套房子是她2001年年初购买的,当时只要1600元一平,她花了15万就跟丈夫、女儿有了一间两室一厅。然而交钱之后,开发商麟龙地产有限公司就涉案消失了,整个楼盘从此陷入停顿。如今洸州房价一年一个大涨,时不时又有两区合并的消息传出,后续接手的公司表示金乌名城的房型已经过时,且这块土地另有他用,就算以后再给金乌名城的业主们一套同等面积的商品房,他们也得按照至少每平方米一万元的价格补交房款。花姨说,如果不是生活拮据,谁也不会把房子买在这种城乡结合、万事不便的地方,何况很多业主为了享受那点全款的折扣,当初都是东拼西借地才一口气付完了房款。结果举了债却一天也没能入住新房,如今还要他们各自再补一百多万,补得上的不愿意,补不上的就更不愿意了。
蒋贺之问:“哪家公司接手了?”
花姨想了想,说:“好像叫……叫什么锦地集团。”
这是周晨鸢那个亲戚路俊文家的公司,盛宁与蒋贺之对视一眼,又接着他的话问下去:“锦地集团要你们补房款,有什么凭据吗?”
“法院都判了,这就是他们的底气。锦地集团说要以年息4%给我们所有业主退款补偿,可这几年房价已经翻了七八倍不止,这4%的利息哪儿够我们再买上一套新房子的呢?”说到此处,花姨又有了落泪的冲动,好容易攥着衣角强忍住了,她说下去,“蒋队,盛检,你们便是上菜场挑个瓜儿、拣个枣儿,也不要歪的、劣的不是?孩子的脸变成这样,这个世上除了我再没人会爱她了,她的爸爸早两年也因意外过世了。如今就我跟她相依为命,我总想着等我百年之后,她得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啊。”
说着,女人再次眼泪盈眶。
回想起昨夜里见到的那张骇人面孔,蒋贺之仍感心脏微微发颤。他其实很想问一问1996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怕触及一位母亲的伤心事,想了想,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两个男人沉默一阵,本田继续向着目的地驶去,待看见了一片钢筋水泥尽露的半成品楼房,盛宁突然说:“能不能再往前驶一段,我想看看这周边的情况。”
于是,车又往前驶去。不一会儿,车窗外就出现了一片空空荡荡的破败厂房。这里就是泰阳坪工业区。“泰”字取自泰平村,“阳”字取自柏阳村,如今这偌大的厂区里没有一个活人,墙上一排刷了红漆的“严禁烟火”的标语也已褪得斑斑驳驳,更为这片荒地添上几分肃杀与萧条之感。盛宁早在地图上研究过,金乌名城就挤在了泰阳坪工业区与新密村那5000亩良田之间,三块土地紧密相连,总面积超过了一万亩。
绕了厂区一圈,再次驶回金乌名城。一路所见,只有疯长的野草、遍地的枯叶,还有四处堆积的建筑废料,宛似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小山丘。途经一片半人多高的杂草丛,忽见一个身形扁薄、两鬓苍苍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自他们车边走过,盛宁先是双目微微一瞠,继而出声喊道:“停车。”
“怎么了?”蒋贺之立即踩下刹车,但二手车制动一般,车速又快,还是滑出了十来米。
不待车子停稳,盛宁便匆匆忙忙下了车,焦急四顾。
可茫茫四野间,哪里还有人影。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熟人。”重新坐回副驾驶座,盛宁又自己安慰自己,深以为憾地摇了摇头,“不是,不是他,一定是我看错了。”
金乌名城占地近3000亩,这样惊人的烂尾面积无愧于“洸州第一鬼城”,远远看去,住宅楼的外观只囫囵有了雏形,但没有门窗、没装护栏、没通水电、没接燃气管道,听花姨说,连内墙的腻子都还没刮呢。
人们常把无人居住的烂尾小区称作“鬼城”,然而盛宁与蒋贺之都没想到,“金乌鬼城”里却是有人的。
大门还没建好,本田车得以长驱直入,一路所见竟有不少住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扛煤气罐,有的扛桶装水,还有的手拎木质马桶,正准备将桶中“黄金”倒到小区外的一条臭水沟里————这就是他们的移动卫生间。
下了车,盛宁抬眼望去,发现这里有些人家已经装上了窗户,而有些人家许是连完整的玻璃都装不起了,只用木片与尼龙布一层层地封住了窗口。他对蒋贺之说,“我们进去看看。”
一楼是全体业主共用的食堂,适值午餐时间,几位阿姨正用煤气罐烧着大锅饭。伙食只能算是一般,5、6种菜品,都是土豆炒青椒、菜花炒肉片之类的家常菜,荤素倒是齐全。四面墙都已被油烟气熏得漆黑,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垢味儿。
盛宁接着说:“我们上楼看看。”
金乌名城都是二十层的高层,还没装电梯就烂尾了,蒋贺之有些担心,劝他:“你身体不好,看个几楼就可以了。”
盛宁却摇了摇头。他拾级而上,非说这小区里的每一栋、每一层都要亲眼看过。然而,第一栋楼才爬楼到十层的时候就已到了极限,一颗心砰砰乱撞,肺腔里也尽是杂音。正扶墙大口喘息,忽感身后有人靠近——蒋贺之蹲身向下,双臂展开,一手扶他后背,一手托其大腿,一下就将他打横抱起了。
人瞬间悬空,盛宁却没有挣动,任对方抱着自己上楼。烂尾楼的楼梯没有扶手,他怕自己一乱动,两人都得跌下去。
花姨为他们引路。每到一层楼的住户面前,就都向他们仔细介绍,比如这栋二楼是位七十岁的孤寡老太。当初她与老伴想到郊区买房养老,如今老伴已经故去,房子却还没着落。她养着一条与她同样高龄的狗,经常在水泥地上铺条毯子,就一人一狗蜷缩而眠。
她家虽装不起玻璃窗,给狗吃的却一口不少,花姨说,这狗也通人性,这些用来封窗户的尼龙布和废纸箱,都是它一张一张、一块一块地叼回来的。
又比如那栋十五楼是一对残疾夫妻带着一双幼龄儿女,男人是先天性耳聋,女人是小儿麻痹,夫妻俩的男孩不幸遗传了父亲,出生就是个聋哑人。但女儿生得兼于父母的优点,一张小圆脸,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像极了二十年前风靡全国的小婉君。
只见这样一个四壁空空的水泥盒子内,男孩躺倒在一层脏兮兮的棉花胎上,像是生了病,小脸烧得通红,正痛苦地喃喃呻吟,而女孩则乖巧地伏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桌子前,认认真真地写着作业。因小区没有通电,今日天色又阴,她面孔贴近书本,佝偻得像只小虾米。
真是印证了燕子那声“厄运专找苦命人”,生而为人,怎么能苦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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