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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照你这样的谈吐,岂不是一个偌大的两江总督丶南洋大臣,连奏案都是他大少君做主么?」那人道:「怎么不是呢!我有个亲戚前天才从南京来,他一向就是做制台衙门的房科,所以无论是甚么案卷,都要比别人家知道清楚点。我记得他说,制军每日有八只箱子,类皆下行上奏的公事,呈把他老人家画行的。但平时却都归他大少爷代看代画,惟有这一天冤枉凑巧,周老头子忽然高兴,就扶着一位最得宠的姨太太下到签押房里,想画一两件公事,作为醒醒目。哪里顺手拿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苏松常太兵备道兼江海关监督为遵札申报开放米禁日期由。】可怜就把他险些儿气得三魂杳杳归空际,七魄悠悠返太虚,一口气不来,呜呼哀哉!后来过了好一会,才跺着脚叹道:【唉!虽免人诛,难逃天罚!,说过了这一句,便一迭连声的叫戈什去喊大少爷。不意喊了半日,大少爷都没有喊得来。此时那位姨太太心里想道:怪不得前天大少奶房里的丫头,送那二千两银子一张滙丰期票过来,说是甚么上海米业董事教敬我的,当时我也胡里胡涂的就收下了。不料今日弄出这么一件笑话来,我若不在内做个解人,还有谁能来担这肩重任呢?既得人钱献身,就该与人消灾才是呀!他一面想着,一面就忙将周老头子连拖带抱的抱到一张醉翁椅上,轻轻躺下。恰好去喊大少爷的那个戈什,也同着一个伺候帐房的家人走进来,回道:【替老爷回,(凡文官三品以上,例得称大人者,本署中所用仆从,仍以老爷呼之,非同武职大员,即无事时,家人父子中,亦以某大人某少大人互相推许也。)大少爷不在衙门晨,今天一大早,就坐了一壶南洋官轮到苏州去了,听说是为甚么抢米暴动的事。适才老爷派人下去喊,家人又到大少奶奶那边去问了一问,据房里人回,还要顺便弯一弯上海,同几个米董算……】不防那姨太太正在周督帅椅子后面站着,为着这件事出神,忽听见他回说到上海去同甚么米董算帐,就不等他吐完这一句话,便狠命的举着两只尖如春笋,白如凝脂的嫩手,对准那回话的家人不住摇摆,想止他莫要再往下说。可巧这时候周玉山业已又如醉如痴的沉沉睡去了,且喜并未听见一字。那家人同伺候签押房的戈什哈,猛见姨太太装出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来,对他摆手,也就立时住了嘴,不敢再说,只得笑了笑,点点头退将出去。及至稍停一刻,老周梦醒过来,恍如在封神榜上赵公明的妹子琼霄娘娘那颗混元金斗里翻了一转,所以适才的事件,也就浑同隔世,不再记忆了。你想:这一班已达到胡涂极点的胡涂虫,伪君子的做伪君子,活死人的做活死人,一旦政府里诸公叫他掌着封疆大吏领袖群商的重柄,怎么能不把我们种族社会那百万生灵,当作南洋【猪仔】贩卖呢?」我笑道:「你且莫要动气,姑且听我说来!」正是:鹤唳竟天原有意,鸿嗷遍地岂无因?
要知我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再讲。
第二十回
我笑道:「你老哥且不要动气,自古非常事,必待非常人而后做。但事既非常,哪里会再叫你我寻常人得知道的呢?你且看那几个不知名姓丶无足重轻的海外华工,他们尚肯拼着老命去设法抵制,虽说虎头蛇尾,成效未彰,然而是美孚洋油丶茂生香皂也很受了他们一番挫折呢!甚至影响所及,连胡礼记制造的卫生绒衫裤都大亏其本。岂有这弛禁米粮出口的一件事,系关乎全局安危,倒反不细心研究的么!或者他们里面当局确有把握,不过你我旁观的人学浅才疏,未能领略得到耳,也未可料呢?」那人道:「有甚么把握不把握?无非是死命的抱了那一句谷贱伤农的病话,一层层的骗去罢了!我别的都不怕,只恐现在兴高采烈的卖出去,固然是不贱。明日再要鬼哭神号的买进来,那也就可想而知的不能不贵了。好在是他们抱的儿子当兵不肉疼,苦有大家来吃,便宜只是几个少数人去讨,这不同鹬蚌相争,渔翁获利吗?已成中国数千年父传子,子传孙的发财老门道。如今叫我一个人干作气,又有甚么用处呢?落得惹人家笑话一场,说发羊颠疯罢了!」
我笑道:「你既晓得卖出去不久就要再买转进来的,那又何必自寻苦恼去干作气呢?依我说,这事还不算得我们中国的文明进步吗?不然,你看哪一国能有连食米都配出洋游历的呢?但我很有一件事不放心,惟恐沾染了外人平权革命的毒气,一经回国担任平粜义务,设使弄到饥民喉咙管里暴动起来不服吃,或者就是吃下去,竟在肠胃部当作天津火车站一样放上两枚炸弹,又怎么了呢?」不意那人被我一句话,竟也说得笑将起来。再看两旁边所有的米船,早已走去大半,那河道说像是平空的宽了好些。由此我便叫管船的挨着当儿,一步步前进。直至第四日午后,才挨到扬州三叉河,换坐小火轮过江。
谁知我一到镇江,就听见金山寺一个方丈他告给我说,周督帅的少爷在苏州客死了的信。我不觉一时间毛发悚然起来,惊道:咦!虽免人诛,难逃天罚这一句话,竟被他活死人的老子骂着了么?怪不得外国人民事诉讼法上,要叫一公堂的官民邻证,都指手画脚去对着上帝发誓呢!但我还有一句不懂的话要说,如今那些讲西学的人不是尝笑我们为迷信神权吗?何以外国人又十分相信上帝呢?难不成他们的上帝是一种非怪非妖,非人非畜,所谓姜子牙的坐骑四不相去冒充的么?倘也是鬼神一流人物,竟连打官司都要去借重他,做升降祸福的大主宰,岂不更比我们中国人平日不烧香,临时抱拂脚的那般宗旨,还要加倍迷信么?可笑一般新学界种子,就闭口咋舌不去同人家驳诘了呢!就照从前旧社会里那些《太上感应篇》上甚么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说起来也不过是千篇一律,勉人家自己去做好事,做好人,何尝落有半点权柄在鬼神手里的呢?若要因为后世几个靠佛穿衣赖神吃饭的不肖僧道巫祝,便竟把历古大圣人作俑,神道设教的一番防微杜渐苦心,都连根辜负了,岂不是又成了因噎废食的那种局面么?再者,那周督帅的公子,不过因一时利令智昏,受人怂慂,遂致无端种了这么一个一路哭的因,就转瞬结了一个一家哭的果,怎不叫同他一案做手脚的人听着了,心里不觉得勃勃的乱跳呢?任凭他不信神权,藐视天道,我也总恐怕一经午夜扪心,未能自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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