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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自首之后(第2页)

警车是午饭后不久到达劳改农场场部的。两个警察和保卫科长以及两个保卫干事把老几作为重大差事接过来。交接手续在保卫科办公室办理,老几给关在保卫科隔壁的一间空屋里,屋子的功用就是暂时禁闭或拘留犯人。他能听见隔壁嗡嗡嗡的说话声。老几知道自己的命运正在被嗡嗡嗡地决定。或者说部分地决定。因为根据他逃跑的恶劣性质,他的命运应该在他自首前就部分地被决定了。他还能为婉喻和孩子做点什么?也许写一张离婚协议书?

老几听见隔壁嗡嗡嗡的声音静下去,保卫科长和干事们跟两个西宁警察走出了办公室。走廊上,大家一边告别一边谦虚,强调自己的不是。保卫科长说他们警惕性不强,管理干部的素质训练松懈,造成老家伙的逃亡。警察们说他们警惕性也不强,老家伙混进市里都没有及时抓获他。说着他们就走到了关押老几的这个屋子。警察们打开了老几的手铐,换上了场部的手铐。警察的手铐式样新多了,功能也多得多,外松内紧,越挣扎越吃苦头。场部的手铐比较粗笨,看起来恐怖,戴上去轻松。老几刚刚这样想着,保卫干事们把他的双手背到背后,手铐在背后上了锁。没有脚镣,他们用一根绳子把老几的一双脚拴起来。绳子太长,于是就顺便把小腿也缠进去,结子打在小腿肚和膝盖下的凹槽里。这是最有利于打结的地方。

老几和其他犯人一样,不怕铁铐,怕纸铐。他有过一次戴纸铐的经验,它和他后来坚持结巴有很大关系。戴纸铐也是他嘴巴不够老实造成的。那时候他和其他几万囚犯刚刚被车皮装运到大草漠上,相互对别人的事还有兴趣,打听同伴的罪状或者刑期是日常话题。老几那时还不叫老几,犯人们对他还比较尊重,叫他××号。事情是这样出的:一群犯人被派去打桩子钉帐篷,一个人叫另一个人大主教。老几说主教怎么也进来了?一个犯人说,因为是反革命主教。什么是反革命主教?就像反革命博士、反革命教授。可是宗教不一样啊,不是说公民拥有宗教信仰的自由吗?当晚一个干部来到老几的帐篷,给他戴上了纸铐。同帐篷的犯人一声不吭地看着上铐的过程,等干部走了一个犯人说,犯啥大事了?咋罚这么重呢?纸铐不过是两段纸条,用糨糊粘在一起,毫无分量,但戴了一会儿就让人想念起铁铐来。铁铐给人的自由度比纸铐大多了。干部上纸铐的时候,还伴随一句话:不准弄破了它,弄破了等着瞧!这句话的恐怖在于不知等着瞧瞧的是什么。那个未知的后果在等着你,对犯人来说,未知就是恐怖。那一夜老几一点都没敢动,纸头发出一点窸窣声他就从浅盹里惊醒。被子被睡在他旁边的狱友裹走,越来越多地裹在他的身上,他试着把它往回拽,但纸铐却出现了好几道裂纹。他想到干部说的“等着瞧”,便忍住恶心,将大半身体塞进扯他被子的狱友被窝。第二天他解手都是靠那个主教帮忙。主教从事了大半辈子神圣事业,末了让他解决如此世俗的问题,他满脸发烧地跟主教道歉。

也像对纸铐的认识不足一样,这次老几发现自己低估了保卫干部的捆绑手艺。他的小腿在太阳落山时渐渐麻木。最后的阳光从窗子透进来,在老几对面的毛主席相下面投出一片金黄。他听见一个个办公室的门打开,走出人来,然后一个个门被撞上,锁上锁。钥匙声音和干部们相互打招呼的声音顺着走廊渐渐远去。老几蹭着墙壁,想把裤腿蹭起来,看看自己的小腿怎么了,就像从膝盖下截走了似的。假如现在真要给他截肢,麻醉肯定是够的。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彻底的肢体麻木。他的两手被手铐锁在背后,每次蹭裤腿的努力都让他失衡,不是侧着倒下就是向后倒去。他听见这一房子对面的那排房子还有声响:咳嗽,打电话。那是机械科的办公室,老几也就来过场部三次,对场部的办公室分布记得清清楚楚。机械科的人走了以后,他就成了被遗忘的一件差事。明天人们看到他,才会想起来,怎么把他给忘了呢——好了,现在已经是双腿坏死,屎尿满身,浑身灰土的一件过时的差事。

他终于把裤腿蹭上去了,看到的不是腿,而是乌紫的两截棍棒,坏死已经开始了。

他一次一次蹬动没有感觉的腿,尽可能使血液回流一些。在几分钟的蹬腿运动之后,腿似乎有了点反应,温度升上去一点,感觉变成密密麻麻的细小活物,顺着血管从活着的大腿往下爬,爬得他的小腿开始发痒。复苏的无数小虫子一直爬到脚底板,奇痒难熬。他不停地蹬动腿,但力气在失去。从海拔低的地方回到三千多米的大草漠上,十多分钟的蹬腿运动已经让他濒临气绝。这是几个月自由流浪的一个副作用,他的肺活量和耐力退化了。

对面机械科那个打电话的声音还在继续,是在电话上给机耕队的某人指导一台拖拉机的修理。老几必须在那个人离开之前提醒他,自己是那件被西宁警察和保卫科交接了但还没办理的差事。趁着小腿部分地恢复了感觉,他转成侧身,向一张办公桌爬去。办公桌不够沉重,他想用背在身后的两手扶住它往上起身,但他的企图一再失败,只不过每次都要把办公桌往一面的墙壁移动一下。他不再徒劳,索性把力气花在推动办公桌上,只要它有两面抵住墙壁,就能承得住他的体重。

老几成功了。他现在非常怪异地直立,五分之一的身体被绳子捆成了木乃伊。他扶着办公桌计算,需要多少步可以跳到窗口。四步或者五步。五步。他要像大袋鼠一样双腿蹦跳,并且不能摔倒,摔倒他还得爬回办公桌,再撑着桌腿爬起站直。他无意中看见办公桌上有个茶杯,他用下巴把它打翻。这是藏民喜欢的砖茶,茶叶比水还多。他咂干了茶,吞吃着茶叶,牙齿挤出茶叶里的苦汁。茶杯出现的正是时候,他已经一天没有喝水了。

窗外光线抖动了一下,暗了,那是太阳最后往地平线下一沉。

正如他的计算,他用了五步跳到窗口。但最后一步他没有站稳,晃了晃还是向后倒去。只能再侧过身,以军事动作匍匐前进,侧身爬回办公桌。气喘如牛的老几在跟机械科打电话的人竞赛,必须在有关拖拉机修理的电话指导结束前冲到窗前。老几同时还寄希望于机耕队那个接受电话指导的人,他希望他笨一些,越笨越好,越是能把对面机械科打电话口授修理技术的人拖住,给老几赢得时间。老几扶着办公桌站起,把桌面上所有的茶叶舔舐干净,用牙齿把苦极的水分一滴不漏地挤出来,连同提神效用吞进肚子。

这一次他是分七步跳到窗前的。他总结了上一次的经验:步子太大必然跳得过猛,所以导致了落脚不稳。他此刻站在窗前,看见对面机械科的办公室确实只有一个门还开着。他怎么出去是下一步的难题。没有手,没有脚,剩下的就是一个头。窗子不高,窗台只达到他的胯骨,假如他用头撞碎窗子上的玻璃,运气好的话,那个人会被这种危险响动惊扰。但他的风险是,第一,头破血流以致破相;第二,被误会畏罪自杀。他不会自杀的。从干部们给刘胡子自杀的总结里他明白自杀是一种对抗性行为,是示威,是敌意的最后表白。一切敌意都可能给婉喻和孩子们找来进一步的麻烦。他看到她们生活得还不错,虽然离报上说的社会主义幸福生活比较远,但天伦之乐还可以尽享,小笼包子还有得吃,他一对抗,她们连那一点享受都没了。

机械科的人挂电话了。老几看着他站起身,打开抽屉,拿出一沓公文纸,大概是顺手拿回家给孩子当草稿本用的。老几用头磕了磕玻璃,对方没有听见。就是听见他会怎么样?老几现在必须把自己闹成一个大响动,才会保住正在废掉的腿。腿成了废物之后,他要依赖别人的帮助蹲厕所,从现在一直到处决之前。他在流浪中做了许多人的“老先生”、“老伯伯”、“老人家”,让他把十多年监狱生活养出的厚颜丢得差不多了。他看着对面打电话的人走出办公室,开始锁门,他心一横就把头撞在玻璃上。他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眼前出现白亮的一片,亮光从一个大盆那么大迅速缩小,最后消失了,被红色替代了。红色把他眼前的傍晚刷上了红漆,红漆扩开,傍晚渐渐被挡住。一个声音在红色的那一边叫喊起来。

“你是哪一个?!”四川籍的机械干部觉得画面比较惊悚,声音都冒调了。

老几血头血脸地回答,他是哪个大队哪个中队的哪一个。不管是哪一个,也不能把他丢在空办公室里,让他的腿废掉。

“那你咋跑这儿来了呢?!”

四川人把手伸进玻璃上那个被老几的脑袋撞出的洞,顺着洞插下来,提起窗子的插销,把窗子打开。然后他纵身一跃,从窗口翻进来。四川人把老几的一双乌紫的小腿看了看,这里掐一把那里戳一指头,同意老几对它们的判断:这双腿确实很快要不得了。

“拜托首长你了,快去叫我们队的邓指导员来。”老几声音沉稳,为四川人压惊似的。

“是你妈啥子首长呦!”四川人说:“我是就业人员。五四年肃反的时候进来,五八年又释放了。解放前西华工学院毕业的。搞不赢了!等你们七大队接到电话,从那边骑马过来还要个把钟头。万一人家接了电话不来呢?”

他研究着捆绑老几小腿的绳子。同时又犹豫是否该先止住老几头上的血。室内已经昏暗了,他用手电筒照着老几的头,把伤口上和头发里的玻璃茬子捏出来。然后他回到自己办公室,拿来一个脸盆,一块崭新的毛巾,又从暖壶里倒出热水,给老几清洗了伤口。他告诉老几头发里一共有两个口子,问题不会太大,他正好有红霉素眼药膏,可以防止发炎。等他把老几脸上的血擦掉,他愣住了,愣愣地说:“就是你呦?好了得!……从这里头跑出去的,你跑得最远,你晓得不?”

老几说他不晓得。其实四川人孤陋寡闻,比老几跑得远的还有一个,是四大队的,用红柳根刻出一个公章,偷了场部的公文纸制造了介绍信。他一直跑到台湾,在对大陆广播的电台演说了好几个月,都是有关他作为劳改犯的经历,渲染夸张到极痛处,就会哇哇大哭。

四川人告诉老几,他是从通缉令上认识老几的。他这时开始替老几上药膏,因为专注而嘴唇半启,老几看着他满嘴的坏牙,以及两只手上给烟头熏染的黄指甲。

四川人找到了保安干部捆绑打结的窍门,手、脚、嘴并用,开始解那个结。一边解,他一边告诉老几,只要把绳子按原来的绑法绑回去,保卫科干部不会发现的。解下的绳子被他扔在一边,然后他把办公桌摆回原位,擦掉桌面上的零星茶叶。他扶着老几上了一趟厕所,又把自己的棉大衣留下来。他的方案是让老几盖着大衣睡一觉,他会在凌晨四五点钟来把绳子重新捆上去,只不过捆得松一些,同时他还会带一块玻璃,换下被老几的脑壳撞烂的那块。

老几对着正翻窗子的四川人身影道谢时,他头也不回地说:“谢啥子谢?我晓得我自己咋个进来的,就晓得你是咋个进来的了!”

保卫科的干事们是第二天八点半钟上班的。老几听见科长和那两个干事在隔壁低声谈话,其中一个干事用河北话开玩笑。老几记得他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险些害死了他的两条小腿。门被打开了。在科长和两个干事看,老几动也没动过:昨天下班前给随便堆在墙角,现在还是墙角的一堆。没人发现窗子玻璃是碎了之后又换了新的,也没人发现老几头发里的伤口。就是发现他们也不会在意,流浪生活和西宁的警察都可能在老几头上留下伤痕。昨天捆绑老几的河北干事走上来,一脸讽刺的笑容问老几一夜过得如何。他先撩起老几的裤子,发现老几的腿还活着,懵懂了一瞬,意思是:怎么会还好好的呢?不应该啊!他站起来,踢了老几几下,脚头之猛,如同中锋射门。老几明白哪儿都能让他射门,只要把脏腑一带窝藏起来。于是他抱住自己,把脊背慷慨地亮给他。

科长吼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

但是并没有人过来阻挡河北干事向老几身上继续进球。一直到老几“呕”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科长和另一个干事才上来拉架。给老几松开绳子的是科长,一个安徽人。安徽科长押着老几去厕所,让老犯人又重新学步,从关押他的办公室蹒跚到走廊尽头花了十多分钟。脊背也歪了,刚挨了几脚的地方大概是左肺。昨天的捆绑和今天踢的那几脚还是见了成效,流浪途中改善伙食养出的健康,以及人民误给他的体面这时全丢尽。站到了茅坑上,安徽科长给老逃犯开了手铐,然后掏出手枪站在老几对面。老几蹲在那里,却不知浑身该哪里使劲。办公室的干部们都来上班了,在便池上站成一排,互相打招呼,聊天。不时有人跟安徽科长打招呼,然后再好奇地伸头看看蹲在茅坑上的老几。还会夹着一两句议论:“就是这老家伙?”“够能跑的他!”“找到淀粉牧草的那个?”“还博士呢!”“在哪儿自首的?”“西宁?”

有一个干部(大概是宣传科长)指着老几演讲起来。

“不自首在外面也不好混;全国马上就要开始搞四清运动了!赶上运动,哼!……”他意味深长地收住话。

老几肚子憋得很胀,但就是释放不了自己。他让自己再努一把力,因为过了这次上厕所的机会,下一个机会不知什么时候再出现。在大家的打量和品评中,在人眼和枪口的瞪视下,他只想把自己蹲得矮小一点,偏偏他的个头很难做到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上班的时候厕所这么热闹。大家在方便的时候一定要找伴?这里让老几想起他过去的好日子里常去的会馆或俱乐部。他活受罪地蹲着,本来就给捆伤了的小腿和脚撑不住他的身体,要靠他一只手扳住茅坑与茅坑之间的水泥隔断,手指别无选择地扣在一道道干了的鼻涕或其他生理液体上。从人们的议论中,他渐渐听懂了一件事。也就是为了这件事自己挨了那个干事的阴毒捆绑。似乎不会处决老几了,首先因为他找到的那种草确实含有淀粉,尽管是一种漆黑、半透明、发苦的淀粉。古书上对这种草就有记载,叫它“白冷草”,药、食两用。其次,不仅不枪毙老几,场部还要宣传老几,拿老几作宽大自首者的典型事例中的典型人物。

老几蹲在茅坑上分析,保卫科在他逃亡的几个月里忙坏了,吃不好睡不足,常常颠沛几百里,到一个个收容所去辨认难民。现在老逃犯自首了,河北保卫干事明着出不了气,只能阴着整他,把他的腿整残。

老几的巡回演讲是自首后一个礼拜开始的。演讲稿子是场部宣传科一个年轻干事为他写的,说政府的宽大政策如何感动了老几这样一个罪大恶极、死不改悔、死有余辜的人。他一面结结巴巴地念稿子,一面得意自己的明智;他没有和婉喻见面是多么的明智!婉喻从来没有完整地得到过他的心,那些年她得到的,不过是他的一份贴近的存在,而他给她的连累却要跟她一生形影相随。假如他跟她见面,她肯定就会进一步被他连累。那他才真的“死有余辜”。他数着自己嘴里正在重复的字眼“死、死、死……”接下去该说“有余辜”了。老几边念稿子边想,中国话狠呐,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研究语言大半辈子,他发现在哪一种语言里都找不到同等量级的参照。哪一种语言都没有他自己的母语这么狠,这么解恨。死了还有余辜,难怪要灭九族,满门抄斩。他觉得自己割舍了和婉喻的见面不是明智,而是英明。否则他老几万一死了,还剩下的余辜,就要清算到婉喻头上了。

老几不仅在大草漠上巡回演讲,还巡回到西宁的监狱、看守所、少年犯的工读学校去演讲。一身囚服给他换成了崭新的,一头花白卷毛发也常常修剪,梳成个西北版本的洋式偏分,在他囚服的上衣口袋里,还给他插了支自来水笔,把他打扮成秀才犯人。巡回演讲了半年,老几每顿饭有菜有汤,腰围大了一圈,在方圆七百多公里的三四个劳改农场里成了名角儿。他在第一次念完宣传干事写的稿子就把内容背了下来,因此在以后的演讲中,他的脸藏在稿子后面,脑子禁不住地开小差。这不能怪他,对他过剩的脑力,他自己也没有办法。随着演讲越来越熟练,他脑筋开小差也开得越来越自由。他开小差的那部分脑筋总是在想河北干事的眼睛:它们从他那双从绳子下幸存下来的腿移到他脸上,眼神充满失望,对他自己没有致残老几而失望过度。河北人由于失望而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让老几看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古训。

老几很快就要看到河北干事是怎样报仇的。

从巡回演讲回到七大队六中队之后,老几听说邓指调到刚刚成立的劳改分场去当政治部主任了。曾经跟解放军火拼的谭队长回到六中队既管行政又管政治。老几回到队上正赶上抢收青稞,收土豆。一天下午,那个河北保卫干事骑着马跑到田边来了。河北干事把老几叫到跟前,好像有什么急事要跟他说,却从他的大衣怀襟里窜出一只肥大的兔子。兔子一落地就向南跑,河北人用一个藏人的抛兜子扔出一块石头,打在兔子前面的路上,兔子调转方向便向另一头跑去。河北人跟老几说,愣什么呢?那是种兔,还不快追!老几跟着兔子追去,但不久就发现自己已经过了解放军定下的警戒线。这时候,河北人从另一个方向追过来,手上提着手枪,对老几说:“你磨洋工呢?跑了种兔我非毙了你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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