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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自首之后(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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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父在西宁自首的时候,其实还是没有他预料的那么洒脱。人再洒脱都会在最后一刻做孬种。当人民警察们朝着他上来时,手枪、手铐刹那间就绪,他差不多后悔了。

就像从1942年到1944年,他在重庆被关押的时候,半地牢里腐烂的稻草和腐烂的生命的气味,长着青黑毛发的地砖,出着冷汗的墙壁,都使他后悔不迭。他满可以钝拙一点,藏起锋芒,少耍点俏皮,良知昧去一些,不管那些管不过来的闲事。他满可以跟韩念痕多过两年没有名分却十分甜腻的生活。

一个礼拜以后,人民警察们把他拉出拘留室,不跟他透露任何处置决议,只把他往一辆警车上拉,他发现自己一点种都没有,身体跟梁葫芦一模一样地向后赖,脚先上了车,脊梁还想在车外多待哪怕一秒钟。他想这次不会再有误会了,一定是直接押上刑场。梁葫芦就是那样被押上刑场的。他背对着警车的门,双膝着地,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他的眼睛的余光里,一边一双人民警察的脚,穿着西北的翻毛皮鞋。就在这两双翻毛皮鞋之间的警车地板上,他的记忆明确无误地把梁葫芦当时的脸孔回映给他看:非常奇怪的一张脸,从额头到鼻子都是青白色,剩余的地方还是污垢和日晒造成的乌紫,似乎青白的皮肉是先死了。眼睛也是先死亡的部分。梁葫芦的眼睛最后一定是谁也不认识的,老几跟着他后面,想来个草草的送行,但梁葫芦看不见他,他眼睛已经死了。

警车向前颠簸着,把又成了老几的他往最终的下场载去。

我祖父的膝盖骨磕碰在警车地板上,疼痛得跟碎了一样。他是习惯这种疼痛的,继续在两双翻毛皮鞋之间看自己的记忆播映梁葫芦的下场,因为那是他最新的参照。梁葫芦被枪毙之前,监狱的领导通知了他的弟弟。他最大的弟弟已经十六岁了,刚刚应征。因为梁葫芦即将被处死,公社反而照顾了他弟弟一个招兵名额,并替他改大两岁。弟弟来了后,被安排住在家属区的一间客房里,说好只待两天就回东北继续新兵训练。梁葫芦这时还在做好汉,对邓指说,有啥见的?老子还不是为了给他们争一个白面馍丢老命的?邓指知道梁葫芦比较听老几的话,把正在播种土豆的老几从田里叫回来,说:“老陆啊,组织上给买一张火车票让葫芦弟弟来跟他告个别,都两天了他就是不肯见面。你说说他去吧。”

老几两手的泥巴进了那个单间号子。这间号子一多半在地下,没有窗子,只有个出气孔。一般是惹了大祸的犯人给关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骂人叫喊都尽管叫,反正谁也听不见。即将处决的梁葫芦一动手脚都叮当响,给他上了最沉的脚镣手铐。老几于是便对着那叮当响的方位说起话来。他没有结巴。一个将死的男孩子配见识一个口才卓越的老几。对着完全看不见的梁葫芦,他说假如他是葫芦的话,绝不会错过跟亲人见面的最后机会。葫芦一声不吭,唯一的响动来自他的镣铐,或者屁股下的芨芨草。过了一会儿,老几又说,谁都为他可惜,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老几还说,梁葫芦这三年对他的好,值得他老几在剩下不长的余生里怀念。

又过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几分钟,葫芦说:“狗日的老几,你他奶奶的不结巴呀?”

老几不置可否。反正梁葫芦就是顾得上揭发他,也来不及了。老几接下去还是尽自己的努力苦口婆心:葫芦弟弟在东北当兵,路上走那么多天,要他老几是梁葫芦,就冲这一点也会去见一面的。

“那你个老狗日的,你是假装的结巴?装了这么多年?”梁葫芦的口气几乎是崇拜的。“你为啥要装结巴?”

“为啥?”

“结巴好,嘴慢了,脑子就快了。”

老几想,梁葫芦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的生命所剩的钟点全加起来,已经不到三位数了。

老几钻出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号子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邓指在操场上等着,问老几谈的成效如何。老几摇摇头。邓指对老几摆摆手,让他掉头回去,问问梁葫芦,他弟弟明天一早走了,不见的话有没有什么临终遗言,或者遗物。老几只好再钻回去。临终遗言被老几说成“给你刚当兵的弟弟两句祝福吧”。至于遗物,老几尚未开口,梁葫芦就在芨芨草褥子上打点起来,铁镣响成一片。然后他和老几摸索着交接了东西,老几接过东西,抓住葫芦被冻疮疤痕弄变形的手,他把这只手用力握了握。

梁葫芦给他弟弟和妹妹们留下的是三套棉衣棉裤,已经破旧,是他在监狱两礼拜一次的交易市场以物易物换来的。他的刑期逼近,他每天都少吃一口,用一个馒头或者一碗小米饭换一个帽子或一双袜子,再把手套帽子集中起来,换成一件单外衣,再把单外衣搭上一支钢笔或一双旧球鞋换成棉衣。就这样一截一截地交换,最后给所有弟妹们都换上了棉衣棉裤。他在棉衣棉裤里包了他用沙柳树枝削的弹弓,那是给他最小的弟弟的;用牛骨头磨了个烟斗,说是给大队老支书的,支书照顾了他的弟妹。他还给他妹妹换了一对紫红色的毛线手套。准备这些东西用了他半年时间,现在终于都准备齐了。他唯独没有留下东西给这个当了兵的弟弟。他狠狠地对老几说:“他会稀罕这些?人家升官发财了!”

邓指拿着梁葫芦的遗物,掂量一会,还是决定让老几把事情做完。

“老陆,你最后听了梁葫芦说的话,也别跟我转告了;你就去跟他弟弟转告一下,把他送走就完事。就算组织上掏钱让他来西北玩一趟,啊。”

梁葫芦的弟弟比梁葫芦高出大半个头来,但不像哥哥那么有力量有血性。弟弟读了高小,十四岁就开始给大队记账。他看了看哥哥留下的遗物,眼圈红了。老几瞎编了几句梁葫芦对弟弟的祝福,弟弟听着听着,用涂了油漆一般僵硬闪光的新军装袖口抹开了眼泪。葫芦弟弟的两个口角也发白,跟葫芦一样,从小到大生口疮,不知军队伙食里的营养是否能根治他。

梁葫芦是第二天一早给拉上警车的。据说还要先去西宁,在那里跟一帮被处决的人一块参加个公审大会。梁葫芦给拉出黑号子的时候,所有犯人刚跑出号子准备早点名。本来计划是在早点名之前拉葫芦走的,但他在那黑号子里争拗了十多分钟,一个人有十个人的力气。

老几看着梁葫芦被拉着从犯人队伍前面过去,手和脚给拽到前面,脊梁和屁股往后,腿弓成骑马蹲裆式,脚镣和手铐响得跟铁匠铺搬家似的。所有犯人都半张开嘴,为梁葫芦行注目礼。一个犯人叫道:“葫芦一路走好!”

梁葫芦就在这当口上回过头,老几看到了他已经进入死亡的那部分脸。小凶犯在最后褪尽所有凶残,常年红烂的眼睛此刻是羔羊的。犯人们解散之后,早餐开始了,梁葫芦还没有给拽进警车,一滴滴尿从他棉裤管里漏出来。警察也不硬来,似乎对死囚的垂死挣扎充满理解和同情。人们捧着大盆的青稞糊糊聚向门口,见老几过来,都给他让路。老几看着对开的车门在梁葫芦被塞进去之后关上了,一切挣扎最终归于无济于事。

现在我祖父的背后也是这两扇对开的门,门外,遮天蔽日的一大团西北尘雾。已经进入大荒草漠了,从到处漏风的警车钻进草地和沙尘的气味。在他右边的翻毛皮鞋踢了踢他,问他要不要解手。

车停在一个道班房前,两个警察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膊,等于把他从车上抬下来。只要他不再逃走,他们宁可伺候他。他们替他解开裆间纽扣,扯脱内裤。对此老几也习惯了,不像多年前在重庆被捕时脸皮那么薄,当着几个夜袭者他窘得穿不上裤子。

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还是个大知识分子呢!在美国留过学,得了博士学位。另一个警察年轻一些,问道:啥叫博士学位?可能得了就是大知识分子,不得就是小知识分子。这下老几窘了:给他们看的不再是犯人老几撒尿,而是陆焉识博士撒尿。

梁葫芦被拖走之后的第三天,邓指把老几带到田边。当时老几在一块田里施化肥,看见邓指的头顶一蹦一蹦地从远处一大蓬骆驼刺后面走来。邓指这样一蹦一蹦地走路不是有急事就是在发火。结果是急事加上发火。他带着老几往田边走,走到犯人们听不见他们讲话的地方。一开口邓指就说:“老几,到底是梁葫芦瞎咬你,还是你就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一直在装蒜?”

他一听见邓指不再叫他“老陆”就明白大事不好。

老几呆呆地看着邓指,然后开了口。

“什、什、什……么?”他心里数着嘴里重复的字眼,看着邓指的脸色,给自己争取时间拿出对策:假如这个政工干部相信了梁葫芦,他该怎么办。

“梁葫芦被处决之前,揭发了一件事,他说你根本就不结巴。你是假装结巴装了这么多年的!”邓指五短的手指从露着棉絮的军大衣袖口里伸出来。

老几问,为什么要假装呢?邓指说他正要问他呢!老几觉得自己的脸还是绷得住的,对自己扮出的懵懂面孔还是比较自信的。当囚犯这么多年,他可以对着指控的人目光笃定,不会像多年前在重庆那样,人家一拍桌子说“没讲实话”他就灵魂溃散。邓指逼不出进一步的结果,便说给他一天时间考虑,如果像梁葫芦说的那样,老几一直是在假装结巴,捉弄政府和领导,他主动交代了,可以从轻处理;假如梁葫芦诬陷了他,那是另一回事。是否争取宽大,看老几自己的表现。他结巴着表达了谢意,感谢邓指给的一天时间,但他还是把它退还给邓指,因为他不需要一天来考虑本来就不必考虑的事实:他真的是个结巴;从陪绑杀场那次就落下了这个孬种毛病。这也不是什么光彩毛病,落下它是没办法的事。

邓指放他回去干活去了。太阳特别大,完全无风,尿素给蒸发起来,在田野上飘着一层奇臭的云烟。他就在让人睁不开眼喘不了气的尿素烟云中,思考梁葫芦最后的一刻是怎么了。

梁葫芦在被绑上粗大的绳索,背上插了打着红叉的名签时,想到一个或许可以自救的办法。犯人揭发其他犯人是可以受到减刑嘉奖的。他就把死里逃生的所有希望都押在这一句揭发上了。第二天就是公审大会,还有八小时他就要登台做最后亮相了,他一边手淫一边想着自己短短的一生:吃没吃穿没穿,连女人都没有过,就只有这个“右手情侣”,所有温柔、乐子都是来自它。他叫来了看守,说自己有一件大案要揭发。看守问他什么大案,他说看守不够级别。看守害怕耽误了国家办大案,连夜叫来侦讯科长。梁葫芦问侦讯科长,假如他揭发了大案,会不会得到减刑的奖励。侦讯科长说当然。谁担保?我担保。你拿啥担保?我拿啥都能担保。讨价还价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侦讯科长烦了,说:“啰嗦个啥呢?没啥揭发明天公审大会见吧!”梁葫芦这才事关重大地告诉了侦讯科长,七大队六中队的那个姓陆的大反革命是假装的结巴;看看,那老家伙隐藏得多严密啊,这么多年都没暴露。第二天一早,梁葫芦还是跟侦讯科长在公审大会上见了。梁葫芦太失望了,问科长的担保咋跟放了个屁似的,屁还臭一阵呢!

老几一面施尿素一面想象着。枪口对准梁葫芦白白无毛的后脑勺时,他会不会觉得特别上当,觉得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把老几检举了而自己青白色的脑勺最终还是成了射击的靶心。老几完全能理解梁葫芦的揭发。十八岁一条命快没了,什么都拉扯来保命,这有什么不好理解?他揭发了老几,把老几的麻烦招来了,可命也没保住,这就让老几替他黯然神伤了。老几在入狱的头几年就明白什么都可能给其他犯人拿去保命或立功,所以他用自己的沉默和结巴筑起一圈隐形城堡,谁也别想让他打开城堡的大门。梁葫芦刚来的时候十六岁,把老几孝敬成了自己大爷,老几城堡的墙被他打出一个洞,现在是堵这个洞的时候了。他知道邓指接下去会紧密观察他,会布置犯人或者加工队员监视他,所以他既不多话也不少话,用尽力气地保持轻松。心理学他是懂一点的,人在内心压力大的时候往往话多或吃得多,说话和咀嚼都是减压的。因此他按照自己准确的记忆,沿顺他一贯的语言习惯。大概在三个月以后,他感到自己恢复了邓指心目中可靠的老几形象。因为他再次找老几到他家去帮着修理那只欧米茄。

此刻在警车上跪着的老几听见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说:老家伙够呛吧?他的同志同意一对老膝盖这样跪一路的确够呛。所以他们共同决定让老家伙坐下来,就地坐在车子的地板上。其实对老几来说,此刻坐着和跪着已经没有什么区别,疼痛早变成了麻木。他坐了半小时膝盖的疼痛才追上来,等膝盖的疼痛减缓,屁股的疼痛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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