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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都阖上,关着一室昏暝的烛光。炕桌的烛台正正照着她一点朱唇,连腮上也匀了薄薄的胭脂。蒋文兴坐在案旁,陡地拖拽杌凳,靠前了些,睇着她微笑。
笑得月贞忽生懊悔,心恨不该放任他来。可悔时已晚了,走到这一步,全是她自己有意放纵的结果。
转念又想,她这点青春不是荒废在里头那张空床上,就是荒废给了疾,可惜他不要。他不要,难道她就不活了么?活还是要活的,可又不想活成两位太太那样子。
月贞这点反叛的意志又将心里那点懊悔压下去,反而提起一股“能奈我何”的气焰,鼓着腮剔那截火苗子,只不看他。
蒋文兴见她一副坦然的表情,心里倒捉摸不定了。她肯放他进来,又驱散了下人自己坐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等他么?
他问:“快二更天了,那你怎么还不瞌睡呢?”
月贞捏着那根银簪子调过眼来,“不是等你么?”言讫又调回眼去了,接着剔蜡烛。
蒋文兴一颗心忽似那簇火苗,在她坦荡荡的眼底颤了颤。他益发觉得他们是同一类的人,他谋财牟利,从未觉得愧为君子,也从不想做个君子。她放浪形骸,也没有觉得愧为德妇,大约未想过要做名德妇。
他歪着眼直勾勾地看她,她也未在他的目光内羞愧,他的笑里便添了几分赞扬的意味,“噢,对,我说要给你捎件东西回来的。”
“那东西呢?”月贞搁下银签子,转过身来对他摊开手。
“东西……”他笑着,倏地一下拽住她的手,凑上前来亲在她嘴上,“忘了。只能拿这个赔礼。”
月贞失措地怔了怔,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抬手把嘴皮子抹一抹,“拿这个赔礼……这算我赔你的礼还是你赔我的礼?”
蒋文兴本以为她会装模作样骂他两句,想不到她会这么说,倒叫他有些尴尬。他笑着沉默下去。
这一吻太唐突匆忙,谁都没从里头品出什么,只余下一片尴尬。月贞有意打破这种尴尬,便想起来问:“前头角门上的人,你是如何打发她们的?”
前头不远有一处洞门上了栓,平日放个婆子在那里值守。蒋文兴道:“我说是到霖二爷房里找他说话。”
“她没问你别的?”
“一个家里住着,问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盘查贼。”
可不就是贼嘛。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蒋文兴看她两眼,歪上嘴角嘲弄,“你后悔了?”
到这一步,哪里还容得人后悔?月贞赶鸭子上架似的挺直了腰杆,“谁说的?我看是你怕了吧?”
“我怕什么?”他倏地提高了声,维护着他男人的脸面,“我蒋文兴怕过谁?就算真给人瞧见……”
话音未断,急得月贞忙在唇上比了个手势,“你低声些,两边屋里可都睡着人!”
蒋文兴看她噘着嘴的模样简直俏皮可爱得很,便笑起来,抓开她的腕子,又凑上去亲她。
退也退开了,不过就退开了一点,在她嘴前笑着,“不叫我放声,那许我放肆吧?你给没给人亲过?”
分明看见月贞的眼里闪动起一点绵绵的失落,她是给人亲过,但那时太慌乱,乱得回味不起。反正和眼下的平静是不一样的。
他才问完心下就后悔,于是像要覆灭那个他早知道的答案,接着亲她,温柔地碾去她记忆里的痕。他笑着说:“记住这滋味。”
月贞闭着眼体会,嘴上软绵绵的,是有些蚀骨销魂。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了两颗乱跳的心。他们的心在各自的腔子里,跳得过于从容。
这一夜只是亲了几回,倒没有过多的逾矩,都还有一根神经绷着。落后几日也没再寻到合适的时机,两人的关系仍止步在一个亲吻里,不得进也不得退。
但日子是在进的,没几日即要替唐姨娘送葬。庙里那些男人媳妇一日轮四班在灵前烧纸,闲的人离家在外,愈发自在,皆聚在禅房关起门来大肆赌钱。
有人畅意,“单是赌钱没意思,需得有些酒肉才好。”
那头进来个人,阖上门笑道:“酒肉就算了吧,到底是佛门圣地,况且这是鹤二爷的地盘。”
“嗨,鹤二爷不管事,不怕他。何况他忙着呢,白天在大慈悲寺那头监修佛塔,傍晚回来就到殿内替姨娘念经超度,哪有空盯着咱们。”
“咱们在这里关上门来赌气他看不见,可吃起酒肉来,气味他总闻得见吧?他睁一眼闭一眼不说咱们,是他体谅咱们当下人的辛苦,咱们也不要过于蹬鼻子上脸,反叫他难堪。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其余几人思来点头,暂且搁下了这打酒吃肉的主意。
寺内僧众见这些家人有些不像样,在殿内守灵只顾着打瞌睡,得闲也只晓得在禅房聚众赌钱。虽然到寺里治丧的人户多,此事也常见,但这是李家的事,少不得去禀报给了疾。
了疾也不知有无在听,自顾着系上一件苍青僧袍,默然地从精舍里走出来。
走到雕阑处,向山下一片金光粼粼的西湖眺望。看见摇曳的渡船,看见宿醉的画舫,无数醉生梦死的人在浮尘洪浪中随波逐流。那波浪一层一层地将游船荡得轻悠悠,但要拽又是拽不住的。
他对弟子笑道:“随他们去吧。他们没有真心,就是跪在灵前哭瞎了眼又有什么用?死人是不在意这些事的,不过是做给活人看。活人也不在意,也就懒得做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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