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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上海1936(第2页)

他马上追上一篇文章,更正翻译的不确切之处,并且质问杂志,是否知道不经本人同意刊登私人信件属于不道德。不久凌博士在《申报》上发了一篇小文,说对待翻译就要像陆焉识教授这样一丝不苟,但陆教授借用对两个英文词汇的追究转移了读者的注意力:本来读者就要看到陆教授对凌某如何背后插刀,一贯出尔反尔,背叛成性了,陆教授却鞭一指,领着大家不厌其烦地纠缠两个英文词汇。此刻焉识悟到凌博士从头到尾都在观察战局,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假名字后面就是他陆焉识。并且,凌博士拿焉识在美国的“叛逃”一闪念作为恐吓,揭露他“背叛成性”。焉识又写了一篇文章,是答凌博士的,有辩解也有争执。但在他寄出文章前,读到了一篇帮他腔的小文,骂凌博士已经收了日本人的钱,在为汉奸教学铺路。这种不讲道理的文字带着明显的大卫风格。焉识明白,这篇文章是大卫给他送上来的增援。大卫还在争取他。焉识对着大卫的增援摇头笑笑,把自己驳凌博士的文章揉了揉,扔进了字纸篓。文字争执不知为什么最终总要以大混战告终,也不知为什么,双方的火药味都带有一种淡淡的无耻。

有好几个月,焉识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到了这个时候,我祖父一点都没有预感到他给自己埋下的一个个定时炸弹。最致命的定时炸弹爆炸之后,我祖母冯婉喻求过一个个学界名人,有人点拨她,去找已经成为民主人士首领的凌博士。只有凌博士有能耐把陆焉识从法场救下来。我祖母在凌家门厅里等了一下午,等来凌博士一句话,写在毛边纸上的:“此事真相不明,不便插手。”

陆焉识的阴沉一直从1936年的深秋延续到1937年的初夏。就是那个五月,冯婉喻卖掉了恩娘给她的祖母绿,给焉识买了一块白金欧米茄。

一天傍晚他回到家,前院里放着两个大筛子,铺满半成品的豆腐乳。一块块豆腐长满灰色的茸毛,婉喻手里一双银筷子,小心翼翼的筷子尖夹起灰色蚕茧般的霉豆腐,放进一个粉彩缸里。她看见他,筷子停在膝盖上,朝门里喊了一声:恩娘,焉识回来了!然后她转身快步进了门厅,在门口朝他回一下头,看看他跟上她没有。在客厅里,她再次回头,是催他快跟上她。他觉得她两个内八字解放脚这天走得行云流水,便没有先上楼跟恩娘请安,而是跟着她进了卧室。婉喻已经等在床边了,手上拿了个窄长的盒子。这是她送他的。她说话的声音极轻,自从他们从太湖回来,他们就跟恩娘做起游戏来了:动作很小,嗓音很轻,一句家常话也讲成了偷情的密语。他常常恶心这种游戏,婉喻却觉得滋味鲜美得很。

婉喻是漫不经意地说起来的。那天晚上她说,孩子们都不敢到你面前去了,因为他们看到爸爸那么不开心,害怕。婉喻说话的时候跟他隔着一层帐纱,台灯的灯罩是陆家上一代人置的,丝绸老了,把灯光都变成了古董。他在咖啡馆里把该备的课备完,该批改的功课批完,坐着家里的轿车回来的时候,满怀希望全家人都睡了。焉识当然矢口否认:哪里不开心呢?他在一刹那间又找回了那个大咧咧的扮相,打着哈哈。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吧?重阳节过了以后,对吧?婉喻这时候已经坐在竹席上了,穿了西式衬衫长裤,但一看还是缠过脚又改主意的旧式女人。不过隔着一层纱看,婉喻坐相很好,假如焉识爱她,应该认为她是美的了。

他把手里沉甸甸的皮包放下来。这不是公文包,是一件行李。为了躲到各个咖啡馆、图书馆去办公,他每天必须提着行李出门进门。

他的这种苦闷不是女人家的苦闷,多跟她解释一个字都会让他发疯。他开始往恩娘和孩子身上扯,去扯女人家的苦闷。婉喻却说:我是不懂的;去年到现在,我也不晓得怎么让你开心点。她的意思是,女人家那点苦闷是家常便饭,他一苦闷,女人家的天就要塌下来了。他突然意识到,她买了那块欧米茄是为了逗他开心。可怜的女人!难怪他的苦闷会让她塌了天。他无话可说地在床对面的罗圈椅上坐下来,可怜天下的女人。

婉喻撩起蚊帐,坐在两片帐纱之间。

他说他真的蛮好,真的蛮开心。他的意思婉喻没有懂。他的意思说,婉喻的体察让他心动。她站起来,走到他旁边,不梳发髻的婉喻是另一个女人。她说你当我看不出来啊?样样东西你都没兴趣。她是指那块表。他把表盒从枕边拿出来。就是敷衍不动,他也要敷衍敷衍。婉喻把表给他戴上,表盒里有三节拆下的表带,现在的长短是合适的。婉喻说:我大约摸想你手就这点粗。蛮准的!

蛮准的,他点点头。女人多好敷衍。

她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提醒了焉识:他不止一次看到婉喻眼睛里这种神采。藏在深闺里的女子把所有的能量都浓缩凝聚在这一瞥目光里了。长年累月被压制了多少,被禁锢了多少,现在就释放出来多少。远不止那些被压制被禁锢的,是变本加厉的释放。那一瞥目光里有个好大胆子的婉喻。他发现自己拉住了她的手。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膝盖给婉喻当椅子,就像他多年前对望达那样,这时他却把望达的座位让给了婉喻。

他问她哪里来这么多钱去买这么贵的表。家里的钱婉喻是不沾手的。从嫁到陆家到现在,婉喻就是一副手不沾钱的清爽无虑的模样。回答很简单,就是把恩娘给她的祖母绿卖了呀。

“你要闯祸了,恩娘会盘查的。”

“盘查起来再讲。”

一看就知道,盘查起来她完全不知道怎么讲。

“怎么想得起来去卖首饰呢?”

“首饰横竖没用场。”

焉识差点说:手表也没用场啊。但他及时把话憋回去了。婉喻闯了大祸,冒着大大得罪恩娘的危险给他买了一样毫无用场的东西,是要逗他开心。只要他开心了,她的天就不再继续往下塌。恩娘的暴怒她或许可以顶得住,而她的天塌下来她是顶不住的。

恩娘终于想到了点数自己和婉喻的首饰。那时一到晚上,虹口到江湾的马路上已经亮起许多日本酒屋的灯笼。焉识的大学正在往后方迁移。恩娘今天一个主意明天一个主意,在走和不走之间摇摆。陆家的一代代佣人都是甘心服侍一代代的陆家主子的,因此恩娘不担心佣人们会不好好侍弄陆家的房子。她担心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的她和婉喻不被仗打死,而要被内地的日子过死。她想着想着就会凭空地瞪起一双睫毛渐秃的眼睛,白净的手指拿着一块骨牌抖得如同鸡啄米。这样抖一阵,恩娘她便会改变前一天的决定,说不去了,哪里也不去了,死也死在上海。

焉识如果说,一打起来就难说,十年八载一家人内地、上海两地分着,也不是一桩事情。婉喻这时总是做应声虫的,说对的呀,一家人不可以分开来十年八载的,东北人从“九·一八”到现在,还留在上海,跟他们家里人分开呢!婉喻应声虫做到此时,恩娘便会笑眯眯看她一眼。这样笑眯眯的一眼一眼,看多了便有话了。恩娘的话是:“这样好吧?我就不去内地了,在上海帮你们领小囡囡,内地有没有奶糕给小囡囡吃都没一定呢。两个大小孩呢,反正已经做得上你们的帮手了,你们就领在身边,到内地去吧。要不然你们到内地要带多少物事啊?我留在上海,带不动的物事就扔给我好了。”

婉喻一开始是上了恩娘当的。她一听恩娘把自己放了,放给了焉识,以为真正可以过小两口的好日子了,便接恩娘的话说:“这也好的,到内地毕竟要吃苦头,老的小的吃不消。”

恩娘或者独白:“是的呀,老也老了,走啊留的都一样,哪里都是个死。”或者自语:“几千里地,弄不好倒客死他乡了。这把岁数了,死了活了都一样,死得舒服点吧。”

只要恩娘一提死,婉喻就知道自己已经落进了恩娘的陷阱。恩娘是试探她和焉识的。她马上说:“那我也不去了,我陪着恩娘留在上海。”

恩娘一脸嗔怪,这怎么可以?怎么担当得起?恩娘拆散你们两口子算什么?我死了陆家祖先都不饶我的。

婉喻就要拼了命地弥补,说:“我陪着恩娘,哪里也不去。”

恩娘这就会指着婉喻对焉识说:“咦,又怎么了?我没有要拦住她吧?我又夹在你们小夫妻中间了?我是多识相的人,现在楼都不敢下了,省得你们小夫妻在自己家里还要那么不便当,眼色来眼色去,手捏捏,肩膀掐掐。我是能避开就避开的,不然你们三十几岁了,还要做偷糖吃的小鬼头,我面孔是要的呀!”她抖动的手指戳着自己的脸颊,又去指点婉喻和焉识,就像许多戏台上陈述悲情的老旦。

讲到这一步,无地自容的婉喻必定走开了,走进马桶间。她动作是轻轻的,不敢带脾气,但两个孩子一会儿就会来报告,说姆妈一边上马桶一边哭。他们从钥匙孔里看到的。

焉识眼看女人的战争又要开始。他总是被家里的战争扫荡到外面,再被外面的战争扫荡到家里。这种时候恩娘是逼着他仲裁,等他说两句戏剧性的话的:一家人死活都不可以分开,死活都不能让恩娘一个人留下。学校的迁移日期迫近了,焉识的一句句令自己作呕的戏腔的劝慰仍然定不下局面。恩娘已经提前地孤苦起来,目光凄凉,一天到晚无故长叹,进入了被弃入战火的孤老太婆的角色。她拖着解放脚为全家打理行装,一双手把本来摆放整齐的东西再抖乱。

最后恩娘宣布她带着半岁的丹珏留下来。谁也不敢再多话,让她去扮演被弃的孤老太婆。焉识预感到还会有变故,按照恩娘好强、占上风的脾性,假如事情就结束在这里,她会非常非常地不甘。焉识的弟弟已经从欧洲写信回来,打算在第二个博士学位读完定居比利时,焉识是恩娘生命里唯一的最后的男性。对于这个唯一男性,恩娘公开的宠爱和私底下的宠爱都有。若是厨房烧青菜,她总要佣人把青菜一层层地剥到大拇指大小的菜心,另外炒出来,在一个小碟子中心堆积成小小的一垛,公然摆放在焉识面前。而焉识总是要推让的,恩娘也总是等着他推让,推让的结果往往是恩娘分到一大半菜心,而两个大孩子分到一两个,焉识往往一个菜心也吃不上,但恩娘对他的宠爱他是吃到了。他偶尔回到家里早一点,就会给恩娘喊到楼上,一块肉酥饼已经准备好了,嘴巴“嘘”的一声,饼就塞到了焉识嘴里,帕金森的手把饼渣抖了焉识一身。还有就是在焉识已经坐上轿车的时候,恩娘会追出门来,把几张钞票按在他手上,伴随一句悄悄话:“晓得侬手脚大惯了!”她拿他按月交出的薪水,背着人纵容他挥霍。恩娘给他的额外体贴和婉喻暗暗地平行,这就使他莫名其妙地跟老少两个女人都亲密起来。焉识知道,在恩娘那里他是一系列似是而非的角色,一旦他要卸掉其他角色,只单一地做婉喻的丈夫,恩娘绝不会甘心。

他这样想着,一面就在马桶间里擦澡。瓷砖和浴盆相接的缝隙里霉菌从深棕色往黑色演变。接近地面的地方,黑色浓郁,隐隐发绿,丝绒一样的质地。头顶上的天花板也有一圈圈的灰黑色,夹着黄绿,是从地面顺着墙角攀爬上去的。这里原来有个霉菌的大花园。婉喻的性子给恩娘越磨越绵韧,磨得受不了的时候,马桶间就是她的避难所。对于这个霉菌大花园,婉喻的眼睛一定逛得熟透了。这时他听见恩娘用很大的声音在叫:“阿妮头!”

他马上用毛巾擦拭身体。他的预感是准确的。等他穿好衣服,走到客厅,婉喻正低着头坐在八仙桌旁边,恩娘坐在沙发上。恩娘看着焉识,又去看婉喻,意思是看看吧,有人要造反了。

怪力保安张大虾  从结婚第三十年开始  倘若爱情能回首  梦启之孤刀镇九天  职场非小白续篇  网游:我继承了巫妖王的亿点家产  废后重生王爷心尖宠  战神孙悟空  重生之破天剑尊  聂先生又苏又撩  足球之诸天技能系统  我在武侠世界修长生  七零年,有点甜 第九册  坏小孩(秦昊、王景春《隐秘的角落》原著)  太后总想翻宫墙  三生三世枕上书(迪丽热巴、高伟光主演)  重生法海:大威天龙  穿书填坑后作精她恋爱了  这个忍者明明不强却过分作死  魔后你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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