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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第1页)

纪念一位德国学者西克灵教授

昨天晚上接到我的老师西克先生(profdreilsieg)从德国来的信,说西克灵教授(wsieglg)已经于去年春天死去,看了我心里非常难过。生死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死也并不是没有差别。有的人死去了,对国家、对世界一点影响都没有。他们只是在他们亲族的回忆里还生存一个时期,终于也就渐渐被遗忘了。有的人的死却是对国家、对世界都是一大损失,连不认识他们的人都会觉到悲哀,何况认识他们的朋友们呢?

西克灵这名字,对许多中国读者大概还不太生疏,虽然他一生所从事研究的学科可以说是很偏僻的。他是西克先生的学生,同他老师一样,他也是先研究梵文,然后才转到吐火罗语去的。转变点就正在四十年前,当时德国的探险队在gr&uul;nwedel和vonleq领导之下从中国的新疆发掘出来了无量珍贵的用各种文字写的残卷运到柏林去。德国学者虽然还不能读通这些文字,但他们却意识到这些残卷的重要。当时柏林大学的梵文正教授pischel就召集了许多年轻的语言学者,尤其是梵文学者,来从事研究。西克和西克灵决心合作研究的就是后来定名为吐火罗语的一种语言。当时他们有的是幻想和精力,这种稍稍带有点冒险意味,有的时候简直近于猜谜式的研究工作,更提高了他们的兴趣。他们日夜地工作,前途充满了光明。在三十多年以后,西克先生每次谈起来还不禁眉飞色舞,仿佛他自己又走回青春里去,当时热烈的情景就可以想见了。

他们这合作一直继续了几十年,他们终于把吐火罗语读通。在这期间,他们发表的震惊学术界的许多文章和书,除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西克灵被征从军的一个期间外,都是用两个人的名字。西克灵小心谨慎,但没有什么创造的能力,同时又因为住在柏林,在普鲁士学士院(presischeakadeiederwissens插ften)里做事情,所以他的工作就偏重在只是研究抄写brāhi字母。他把这些原来是用brāhi而字母写成的残卷用拉丁字母写出来寄给西克,西克就根据这些拉丁字母写成的稿子来研究文法,确定字义。但我并不是说西克灵只懂字母而西克只懂文法,他们两方面都懂的,不过西克灵偏重字母而西克偏重文法而已。

两个人的个性也非常不一样。我已经说到西克灵小心谨慎,其实这两个形容词是不够的,他有时候小心到我们不能想象的地步。根据了许多别的文字,一个吐火罗字的字义明明是毫无疑问地可以确定了,但他偏怀疑,偏反对,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在这种情形下,西克先生看到写信已经没有效用,便只好自己坐上火车到柏林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他了。我常说,西克先生就像是火车头的蒸汽机,没有他火车当然不能走。但有时候走得太猛太快也会出毛病,这就用得着一个停车的闸。西克灵就是这样的一个让车停的闸。

他们俩合作第一次出版的大著是to插rischesprachreste(1921),两本大书充分表现了这合作的成绩。在这书里他们还很少谈到文法,只不过把原来的brāhi字母改成拉丁字母,把每个应该分开来的字都分了而已。在1931年出版的to插rischegraatik里面,他们才把吐火罗语的文法系统地整理出来。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他们还约上了大比较语言学家柏林大学教授舒尔慈wilhelschulz来合作。结果这一本五百多页的大著就成了欧洲学术界划时代的著作,一直到现在研究中亚古代语言和比较语言的学者还不能离开它。

写到这里,读者或者以为西克灵在这些工作上都没有什么不得了的贡献,因为我上面曾说到他的工作主要是在研究抄写brāhi字母。这种想法是错的。brāhi字母并不像我们知道的这些字母一样,它是非常复杂的。有时候两个字母的区别非常细微,譬如说t同n,稍一不小心,立刻就发生错误。法国的梵文学家莱维(sytlvalévi)在别的方面的成绩不能不算大,但看他出版的吐火罗语b(龟兹语)的残卷里有多少读错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只是读这字母也并不容易了。在这方面西克灵的造诣是非常惊人的,可以说是并世无二。

也是为了读brāhi字母的问题,我在1942年的春天到柏林去看西克灵。我在普鲁士学士院他的研究室里找到他,他正在那里埋首工作,桌子上摆的墙上挂的全是些brāhi字母的残卷,他就用他特有的蝇头般的小字一行一行地抄下来。在那以前,我就听说,只要有三个学生以上,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一生就只在学士院里工作,只有很短一个时间在柏林大学里教过吐火罗语,终于还是辞了职。见了面他给我的印象同传闻的一样,人很沉静,不大说话。问他问题,他却解释无遗。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读brāhi字母的秘诀。我发现他外表虽冷静,但骨子里他却是个很热情的人,正像一切良好的德国人一样。

以后,我离开柏林,回到哥廷根(goettn),战争愈来愈激烈,我也就再也没能到柏林去看他。战争结束后,自己居然还活着,听说他也没被炸死,心里觉得非常高兴。我也就带了这高兴在去年夏天里回了国来,一转眼就过了半年。在这期间,因为又接触了一个新环境,终天糊里糊涂的,连回忆的余裕都没有了。最近,心情方面渐渐安静下来,于是又回忆到以前的许多事情,在德国遇到的这许多师友的面影又不时在眼前晃动,想到以前过的那个幸福的时期,恨不能立刻再回到德国去。然而正在这时候,我接到西克先生的信,说西克灵已经去世了。即便我能立刻回到德国,师友里面已经少了一个了。对学术界,尤其是对我自己,这个损失是再也不能弥补的了。

我现在唯一的安慰就是在西克先生身上了。他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但他的信上说,他的身体还很好。德国目前是既没有吃的穿的,也没有烧的。六七个人挤在一个小屋里,又以他这样的高龄,但他居然还照常工作。他四十年来一个合作者西克灵,比他小二十多岁的一个朋友,既然先他而死了,我只希望上苍还保佑他,让他再壮壮实实多活几年,把他们未完成的大作完成了,为学术,为他死去的朋友,我替他祝福。

忆念张天麟忆念张天麟

我一生尊师重友,爱护弟子。因为天性内向,不善交游,所以交的朋友不算太多,但却也不算太少。我自己认为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几乎所有的师友都在我的文章中留下了痕迹。但是稍微了解内情的人都会纳闷儿:为什么我两个最早的朋友独付阙如?一个是李长之,一个是张天麟。长之这一笔账前不久已经还上了,现在只剩下张天麟了。事必有因。倘若有人要问:为什么是这样子呢?说老实话,我自己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在追忆长之的文章中,我碰了下这个问题;但也只是蜻蜓点水一般一点即过。现在遇到了张天麟,我并没有变得更聪明,依然糊涂如故。张天麟一生待我如亲兄弟,如果有什么扞格不人之处的话,也决不在他身上。那么究竟是在谁身上呢?恍兮惚兮,其中有人。现在已时过境迁,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还是不去说它吧。

张天麟,这不是他本来的名字。他本名张天彪,字虎文。因为参加了国民党的革命,借用了他一个堂兄的名字,以作掩护,从此就霸占终生,我于1924年在新育小学毕业,觉得自己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是一只癞蛤蟆,不敢妄想吃天鹅肉,大名鼎鼎的一中,我连去报名的勇气都没有,只凑凑合合地去报考了&ldo;破正谊&rdo;。又因为学习水平确实不低,我录取的不是一年级,而是一年半级,算是沾了半年的光。同班就有老学生张天彪。他大我四岁,因双腿有病,休学了四年,跟我成了同班。在班上,他年龄最大,脑袋瓜最灵,大有鹤立鸡群之势。当时军阀滥发钞票,大肆搜刮,名之曰军用票,是十分不稳定不值钱的纸币。从山东其他县分到济南正谊中学上学的学生,随身带的不是军用票,而是现大洋或中国银行、交通银行的钞票,都是响的硬通货。正谊是私立中学,靠学生的学费来维持学校的开支。张天彪不知是用了些什么手法,用军用票去换取外地学生手中的现大洋或中交钞票。我当时只有十三岁,对他这种行动只觉得有趣,也颇有学习的想法,可是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只好作罢。这种本领伴随了张天麟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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