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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第1页）

踅过几道回廊，远远望去，只见花园里海子中间修了一座大水榭，汉白玉栏石桥曲曲折折直通岸边，岸边一排溜儿合抱粗的垂杨柳下摆着石桌竹椅。傅恒和十几个幕友正在其间说笑。清风掠过，柳丝婆娑，荷叶翻卷。刚从李卫沉闷的书房到这里来，顿觉慡目清心。台上歌女曼声唱道：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钱度徐徐踱着步到柳树下，隔水听音。这似咏、似叹、似郁、似畅的歌声，竟似水银泻地一样，仿佛透穿了人浑身发肤毛孔，直往心里钻。钱度也听呆了。

&ldo;哦，钱度，老相识了。&rdo;傅恒入迷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袅袅余音已尽，才回过神来，转脸笑道：&ldo;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今科先生没有得意，是吧？芳卿‐‐把钱先生拿的卷宗递过来。&rdo;便见傅恒身后打扇的丫头绕过几个清客的椅子过来取了卷宗，双手捧给了傅恒。傅恒只抽出来看了一眼，就放在茶几上。钱度这才留神，原来傅恒对面坐的是曹雪芹。钱度笑道：&ldo;雪芹兄原来到六爷府来作西宾了？&rdo;

曹雪芹散穿着一件灰府绸长袍。摇着一把湘妃竹扇欠身笑道：&ldo;托六爷福，我在右翼宗学当差，不过混饭吃罢了。万岁赏了傅六爷十二金钗，教习歌舞，我来凑趣儿罢了。&rdo;&ldo;一曲情歌倾倒四座，还说是&lso;凑趣儿&rso;？&rdo;傅恒慡朗地一笑，&ldo;要不为芳卿，你才不肯来呢！是吧芳卿？&rdo;十几个清客顿时一阵哄笑。有的说：&ldo;我们早看出来了，今儿六爷一语道破天机。&rdo;有的说：&ldo;东翁就是借芳卿作饵，钓曹先生的诗词！&rdo;一个留着老鼠髭须的清客站起来，笑道：&ldo;说破了我们就为取个乐儿。上回恒爷在花厅和雪芹一处吃酒，是芳卿执酒。雪芹当时那样儿‐‐&rdo;说着便模仿起来。他稳重地看一眼芳卿，垂下眼睑，似乎忍不住又偷睨了一眼。&ldo;芳卿那时是这模样‐‐&rdo;老鼠胡子又学起芳卿的模样：他先是伍怩作态地扭了一下腰肢，羞涩地低头摆弄着衣裳襟，又偷瞟了一眼曹雪芹，&ldo;‐‐六爷，我学得可象？&rdo;傅恒正吃茶，被他逗得&ldo;噗&rdo;的一声全喷了出来，连连说：&ldo;象象……就是这样儿！&rdo;

&ldo;哪有老爷们和奴才开心的么？&rdo;芳卿满脸臊得通红，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啐了一口转身便走。钱度见那清客学得维妙维肖，不禁捧腹大笑。傅恒见曹雪芹被众人笑得不好意思，转身对芳卿道：&ldo;不要走，走了倒没趣了。&rdo;又对曹雪芹道：&ldo;你答应我一件事，今儿就把芳卿送你。&rdo;

曹雪芹眸子中波光一闪，笑了笑没言语。

&ldo;上回你来说，正在写《红楼梦》。&rdo;傅恒笑道：&ldo;如今写得怎么样了！把稿本送过来，我要先睹为快。&rdo;曹雪芹沉吟了一下，笑道：&ldo;六爷有命，沾怎么敢违拗？不过现在这书离写成还早呢。怡亲王那边要过去了，写一章拿去抄一章，再送回原稿。六爷要看，只好叫芳卿过去给您抄来。就是方才唱的曲子，也都是书上的。六爷，我这会子就再抄一首给您如何？&rdo;说着站起身来。柳树旁茶几上现成的笔纸，只见曹雪芹略一思索，援笔疾书：

一个是间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在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ldo;好，好！&rdo;傅恒连连击节赞叹。&ldo;九转回肠哀婉凄情，真叫入魂销魄醉‐‐你瞧你瞧，芳卿又痴了！&rdo;一边一叠连声叫人：&ldo;将这曲儿送过水榭子那边，叫我的十二金钗配调儿演练！&rdo;

曹雪芹却不放笔：&ldo;六爷言出如鼎，曹沾今儿真是天满地意。虽说现在还不能把书拿来承教，先作一首诗以志今日之喜！&rdo;众人听了顿时鼓掌称妙。只见雪芹笔走龙蛇疾书道：

云鬓低鬟佩明珰，瑶池清歌奏宫商。

翩来惊鸿怅于建，蜿转游龙愁洛阳。

一弹坊中琵琶曲，半舟骚客尽断肠。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写罢轻轻放笔，对芳卿一笑说道：&ldo;天知地知你我知，咱们走罢！&rdo;芳卿凝望着曹雪芹黑漆漆的那对眸子，又羞涩地低下了头，脚尖跳着地下的土，良久，仿佛下了决心，端端正正地给傅恒蹲了两个万福，低声嘤咛而语：&ldo;谢主子……芳卿在世一天，总忘不了给您生佛烧香的……&rdo;说罢和曹雪芹一后一前，竟大大方方去了。

&ldo;真是旷世罕有之奇才！&rdo;傅恒怅怅地望着二人背影，不胜嗟讶地叹道：&ldo;比起来，我们这些皇亲国戚真如粪土了。&rdo;钱度在旁听他发这种贵人感慨，也感慨道：&ldo;六爷今儿高兴，连我也帮边子饱了眼福耳福‐‐您要没有别的吩咐，我也该回去了。&rdo;傅恒笑道：&ldo;张熙解来京师了。廷玉送来的这个就是他的案卷。皇上有意叫我和统勋去传旨审问，统勋是主审，上午已去领旨。我也要去养蜂夹道了。走，你回军机处，我们还能同路一段。&rdo;清客们见说，早已有人跑去传知给傅恒备马。

傅恒和钱度两骑一前一后，由家人簇拥而行，行至鲜花深处胡同便分手，钱度自回军机处交待差使。傅恒策马过胡同，又转两个弯子，便是养蜂夹道。傅恒远远见刘统勋站在狱神庙前等着自己。翻身下骑，将僵绳随手扔给家人，迎上去笑道：&ldo;你倒比我来得早，我料想你怎么也要过了申时才来呢！&rdo;

&ldo;卑职也是刚到。&rdo;刘统勋身着朝服袍靴，热得满脸是汗，给傅恒请了安，起身揩了一把汗说道：&ldo;六爷是坐纛儿的，卑职怎么敢轻慢？&rdo;一边说话，一边伸手让傅恒先进庙，说道：&ldo;这里头凉快，先商议一下再办差。&rdo;

养蜂夹道的狱神庙说是&ldo;庙&rdo;，其实早已改了临时拘所。这里向南约一箭之地，便是俗称天牢的刑部大狱。康熙在位时，这里归内务府宗人府，专门囚禁犯法宗室亲贵。老怡亲王允祥（弘晓之父）、大阿哥允提、十阿哥允饿都曾在这里蹲过班房。因此北京人戏称这里是&ldo;落汤鸡阿哥所&rdo;，也许正为这名声不好，自雍正三年便改隶大理寺管辖，后来又归刑部，专门临时囚禁待审未决犯罪大员，宗室子弟犯过则远远打发到郑家庄。几经变迁的狱神庙早已没了神龛神座，并连楹联也都铲除尽净。除了正殿，房舍都不大，四周围墙用水磨青砖砌起比平常房子高出几乎一倍，足有三尺厚，再毒的日头也晒不透，因此这院什么时候进来都是阴森森凉津津。傅恒和刘统勋穿堂过廊到正殿时，二人身上的汗已经全消。

&ldo;唉……真正想不到，张得天会被拘到这里来听我傅恒审讯！&rdo;傅恒双眉紧蹙，俯首叹息道：&ldo;他是我的老师呢！我学音律是跟他，学琴学棋是跟他，六岁他就把着我的手练字。如今我怎么面对他呢？&rdo;说着用手掩面，泪珠已经滚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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